第126章 印記
青城從昨夜就去江府準(zhǔn)備了,這日清晨只有江凌自己。
轎夫是江家的仆從,青城還是和江凌再三囑咐了路線。江凌坐在轎子上,看著巨龍一般的京都從夜色中一點點醒來。從皇城出來,沿著最繁華的長安街一路向南,深色院墻的那一戶便是江丞相府邸。江府正門并沒有正對街市,而是需要繞過側(cè)面的小巷,從西面進去。
“轎子太寬了,可進不去這窄巷。您走過去罷?!睘槭椎霓I夫一掀簾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好?!?p> 晨起的霜霧讓周遭白茫茫一片,天光從東面一絲絲浸入濃重的夜色,分不清今日陰晴。江凌從轎子上下來,剛想拱手道謝順便多問幾句,轎夫們就已經(jīng)從街角的小門進了院子。只聽見漆黑的木門后門閂咳噠一聲。
江凌只好搓了搓手,獨自往巷子深處走去。這一路上光是小門便有三四個,路邊坐著幾個賣早點的攤販,木車上的大桶還冒著熱氣,看樣子也是剛到不久。這些人見江凌路過也不吆喝,只目送著他從面前路過。
走到江府正門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只是霧氣尚未散去,江凌去側(cè)門叩了三下。
“來嘞!您稍等!”門內(nèi)是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他佝僂著身子,先是鞠了一躬,用余光瞥了一眼孤身而來的江凌,滿面堆笑,卻堵在門口,絲毫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您來的真早啊?!?p> 直到江凌拿出一兩碎銀子,老者才像是大病初愈一般,咳嗽了兩聲,繼續(xù)道:“您今日這身份,不能從側(cè)門進。按照儀式,您得跟著家主從大門跨了火盆進來?!?p> 江家的過繼儀式要等到午時才正式開始,江凌需要先去找青城換了衣服,再和江家的長輩請過安。卻不成想人剛到,卻被攔在門口。
“您通融一下?!彼帜贸鲆粌摄y子,卻被老者推了回來,“這我可不能要。您從哪兒進門可不是我能通融的事情?!?p> “張叔!”江凌正不得法門,只聽院內(nèi)一個熟悉的聲音——青城瞥了一眼江凌,行了一個拱手禮,轉(zhuǎn)身對老者道:“自然是不能讓您難做。但這小兒要是在門外傻站一上午,日后若有人問起來……”青城隨即拿了一只荷包往老者口袋中一塞,“我不常在外院走動,卻也知道這還是需要您通融。莫要耽誤了時辰?!?p> “哎。你也知道我的難處?!崩险呙嗣g,壓低了嗓子,“大太太特意吩咐了,說江凌現(xiàn)在從我這兒進來不合規(guī)矩。你也知道往日過繼的旁支都是有老爺太太們領(lǐng)著從側(cè)門進來的?!鼻喑且幌伦颖忝靼琢死险咴捴幸馑肌?p> 府中大老爺,大太太便是指的江氏嫡出長子,也是江凌要過繼去的一脈。大老爺是江丞相的長兄,直膝下無子,官場又不得意,早早便讓出了家主的位子給了江丞相。有些齟齬自然不能放到明面上,只能通過江凌這樣毫無背景的人來拿捏敲打。大太太故意刁難,也是看準(zhǔn)了江丞相并不會因為江凌將事情鬧得更加難看。
“大太太并非是針對你。只是沒有兒子,卻突然被強行塞了個孫子來,有些不快罷了?!鼻喑菑拈T內(nèi)出來,安慰道:“午時我們還是要從正門的大門進來的,這些小事莫要往心里去。再說了,老太爺也是庶出呢?!?p> “那我可不能辜負(fù)你的厚望啊?!苯栊α诵?,跟著青城又原路繞回了東面的小門。
他孤身一人,無親無故,自然不能像大太太說的一般,有江家的主子領(lǐng)著從側(cè)門進去。只能借口跟著轎夫從小門進來。某種意義上,也是大太太對于江凌出身的一種鄙視和不滿。
有青城領(lǐng)著,從小門進來的時候便要容易許多。
江凌并不介意江家大老爺大太太對他的態(tài)度,本來他過繼到江家就是九皇子與江丞相的一樁交易。他作為一枚籌碼,自然不能有什么怨言。只是光是進江府的大門便花去了他大半個月的生活費,心中不免擔(dān)心起以后的吃食。這其中還有青城自掏腰包給出去的銀子,他也不知道何日才能還上,想到此處,更覺得前路暗淡。
然而江凌還是小看了氏族家整人的本事。
先是一群薩滿法師給他進行了洗禮,緊跟著又像是新媳婦進門一樣要連跨三道火盆。他站在院子中間,法師的鞭子就貼在他眼前,字字句句都是在說他出身污穢,只有這通天的儀式才能除去他身上的卑賤與晦氣。
圣賢書中常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江凌在京都不過數(shù)月,如今卻已對圣賢書中所說不大相信了,他像個木偶一般,跪了大老爺,大太太,江丞相,丞相夫人,江氏一族的親戚跪下來,他甚至都有些木了,甚至連驅(qū)鬼的法師都跪過了。晚上他還要在江氏祠堂跪上一夜。莫說是膝下有黃金了,就算膝下是石頭,他都能跪碎了去。
就在江凌覺得過繼儀式終于要告一段落的時候,一個聲音破空而出,如利劍一般扎進江凌耳朵。
“江凌姓江,但畢竟不是江家一脈。按照大禮,應(yīng)將姓氏印于胸口。”
說話的人江凌不認(rèn)識,但好像也是他剛剛跪過的人之一。他瞥了一眼眉目含笑的大老爺和大太太,心下了然。
這已經(jīng)不單單是言語形式上的侮辱。只有家奴和罪人才會用這種方式,在身體上留下印記。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句話出自于儒家十三經(jīng)之一《孝經(jīng)》之《開宗明義章》。江凌記得他背誦此文的時候還很小,在過先生的弟子中總是能第一個通過……
江凌身子有些抖,要是沒看那么多圣賢書就好了,或許只是會覺得有些疼吧?
看著一人將烙鐵從他剛跨過的一個火盆中抽了出來,江凌順從地解開衣襟,也說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大概從他進門的那一刻起,過去的那個江凌就已經(jīng)被他留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