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深藏不露

　　秦月淮自小博覽宮中珍貴藏品，又受他外祖父的影響，素來在藝術(shù)之上要求極高。

　　他看三幅畫半晌，明白這已經(jīng)屬于是蔡希珠一眾畫作里挑出的佳品，念在自己還是個“窮酸書生”，見識有限，也不好說太過分、太直接的話，便指著其中一幅，如是說：“這畫的……可是錦雞？真真惟妙惟肖?！?p>　　沈煙寒驚大了美眸，“這可是鳳凰！什么錦雞？”

　　秦月淮虛咳一聲，將本想脫口而出的“按古書記載，鳳凰特征是：雞頭、燕頷、蛇頸、龜背、魚尾、五彩色，這畫里，有幾點(diǎn)像了？”艱難咽回腹中，聲色溫和道：“是么？我還以為畫的錦雞，我倒是見過錦雞的，跟這畫里的很像。”

　　沈煙寒蹙眉道：“才不是雞！哪有人會穿繡錦雞的衣裳在身上？這個尾巴很長很長不是么，還是五彩色?！?p>　　實則秦月淮所言不差，蔡希珠的畫形像而已，神韻差太多，這畫中物，沒畫出鳳凰的高貴、美麗及莊嚴(yán)的感覺，反倒普普通通的，真像一只雞。

　　蔡希珠也知道自身水平有限，聽到評價后不由臉紅耳熱，小聲解釋說：“我也只是小時候跟著一個哥哥學(xué)過一點(diǎn)繪畫，他教會我如何處理線條，我就跟我爹南逃來了，后來，也就沒怎么學(xué)了?！?p>　　聽她這么一說，秦月淮又細(xì)看了看蔡希珠線條處理的方式，這才覺得有幾分熟悉。

　　他一時沒想起像誰的，目光便在畫上多停駐了些時候。

　　秦月淮身上有好些習(xí)慣是自小帶著、并未改變的，比如當(dāng)下，他垂目看畫的動作，就與小時候品鑒畫作時的動作如出一轍。

　　楊動晃眼一看，只以為時空仿佛在交錯——

　　他們回到了小時候，他學(xué)武時，每旬一回的休息日，就會跟著秦月淮身邊，隨他出沒。秦月淮常去汴京城四處的書齋，品鑒那些民間創(chuàng)作的書畫。他就如當(dāng)下這般，站在他不遠(yuǎn)，看他雙目靜靜盯著字畫，食指的指尖會在畫紙上規(guī)律、緩慢地輕輕點(diǎn)著。

　　秦月淮知他出身差，根本不懂琴棋書畫這類的雅物，每每看完畫后，就會教他幾點(diǎn)知識，諸如畫作意境、形神筆鋒此類。會說畫的優(yōu)點(diǎn)，也會說它的缺點(diǎn)，會說哪些地方如果怎樣處理會更好些。

　　楊動一時忘了今夕何夕，開口道：“換成七郎君親自作畫的話，要如何作？”

　　秦月淮點(diǎn)紙的指尖一頓，這話來的實在猝不及防。

　　但待他輕輕掀眸，要去看楊動時，就見鼻尖前湊來沈煙寒的小臉，她笑盈盈地看著他，擋著他看人的視線，朝他道：“你來畫一個看看！作為舉子，你們的藝術(shù)品位可是也很重要的，你畫一個，我們也幫你看看水平?！?p>　　沈煙寒這話不差。

　　他的外祖父喜愛藝術(shù)，在位時，便打破傳統(tǒng)，將藝術(shù)繪畫列入了科舉取士的行列，他的舅舅至今也沿用著這個取士方式，所以，大周每一個舉子都不缺對藝術(shù)修養(yǎng)的重視。

　　但秦月淮在沈煙寒跟前只一心想藏拙。

　　“不必了罷，我不——”

　　他的話未盡，沈煙寒已經(jīng)直起腰，刷地伸手，“吱”一聲，將本是離他兩步遠(yuǎn)的畫桌往他跟前一把拉了過來。

　　鋪紙，拿筆，遞給他，一氣呵成。

　　全然不給他任何拒絕的機(jī)會。

　　“快畫！”

　　被人趕鴨子上架，幾雙眼睛期待中，秦月淮只得接過沈煙寒的筆。

　　這時正值一日清晨。

　　宿鳥動前林，晨光上東屋。

　　沈煙寒看見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晨光由東照來，白衣郎君面東而坐，曦光灑滿其身，覆于他臉，將他通身都渡上了一層光暈，他膚白面俊，眉潤目秀，鼻挺唇朱，周身天然一股清雅，像一方透著皎色的瑩玉，絕塵拔俗。

　　他緩緩高抬起廣袖，修長白凈的手指握著畫筆，輕輕將其落在紙上，靜靜開始運(yùn)筆。

　　筆尖東行，西去，蜿蜒，點(diǎn)落……

　　行云流水之姿，心懷溝壑之態(tài)。

　　寥寥幾筆，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鳳凰雛形便在紙上躍然而出。

　　天地寂然，風(fēng)起，葉搖，花飛。

　　他與晨光融為一體。

　　與遼闊世間融為一體。

　　一下就成了萬物中心。

　　沈煙寒看一眼畫，又看一眼筆墨勾勒著的郎君，越看，眼中的喜悅越是藏不住。

　　她的夫婿可真是深藏不露！

　　目露驚艷的也絕非單單是她一人。

　　懂得繪畫的蔡希珠對著秦月淮的畫連連驚呼：“當(dāng)真是厲害！輪廓就如此神形兼?zhèn)?，上完色就更完美、更靈動了?！?p>　　木槿也連連點(diǎn)頭，“沒想到郎君還有這么一手?！?p>　　三個小娘子的這種滿意，卻戛然而止于一個動作——

　　“鳳羽多為赤，我這就著上去?！?p>　　秦月淮這般說著，拿起了只新筆，手伸出要去沾的，卻是碧綠色。

　　“慢著！”沈煙寒驚道，抬手就捉住了秦月淮的手腕。

　　秦月淮抬眼看她，若無其事地問：“怎么了？”

　　“你方才說你要著的是赤色，對嗎？”沈煙寒問。

　　秦月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將視線放在碧色的色盤上，朝那指了指，“這不就是么？”

　　沈煙寒如遭雷擊，剛才的好心情驟跌。

　　另幾人也是面面相覷，楊動深蹙起眉頭。

　　沈煙寒深呼吸一口，指著赤色色盤問秦月淮：“那……這是什么顏色？”

　　秦月淮笑了笑，面色很是柔和地說：“自然是碧色?！?p>　　顏色顛倒，這還了得！

　　沈煙寒一把就奪過秦月淮的手中筆，“七郎，剩下的不如由珠珠來畫了罷?！比绱撕每吹漠嫎?，斷然不能就被混亂的著色給糟蹋了。

　　蔡希珠連忙接話道：“是啊是啊，不如我來罷?！?p>　　秦月淮眼露不解，看沈煙寒給木槿使眼色，木槿便將才拉到他跟前的桌子，又往原位抬了回去。

　　蔡希珠提起筆，怕被人給搶先了般，背對著秦月淮，即刻就開始上色。

　　秦月淮對幾人的反應(yīng)沒露什么不滿，只云淡風(fēng)輕地說了聲：“正好我有些累，還是進(jìn)屋歇息會罷?！?p>　　“可是你這才起床不到一個時辰啊?！鄙驘熀?。

　　秦月淮抬手揉額頭，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頹，“身子總疲乏，酸疼不堪，渾身無力?！?p>　　他說的輕飄飄，可本對著他的眼睛露出同情、關(guān)切的沈煙寒聽到耳朵里，卻又瞠大了眸子。

　　蔡大夫分明說過，他的傷口愈合得不錯，一切向好，精神氣也好，連補(bǔ)氣血的藥物也不用繼續(xù)用了。

　　怎又會全身無力，酸疼不堪？

　　沈煙寒看著長得高高大大的秦月淮，看他虛晃著身子，在楊動的幫助下，腳步虛浮地往屋中去，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秦月淮像她娘親去世前那般，頹在床榻上懨懨無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