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進忠愣了愣,“陳愚衷?他還沒死?”
“怎么說呢?”吳宗道臉上神情一暗,“總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長說,俺最喜歡聽故事了?!蔽哼M忠連戲臺里的大戲也不看了,放下酒杯轉(zhuǎn)過頭來,等著他繼續(xù)講。
吳宗道苦笑一聲:“好。其實,世人都認為是陳兄見死不救,棄守全州才造成南原失敗?!?p> “是啊,難道不是這樣?”
吳宗道緊抿雙唇,眼神里帶著一股復(fù)雜,“陳兄一開始是作為援軍進入朝鮮,為了接應(yīng)南原的楊元。他只領(lǐng)兵兩千人去的全州,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全州當?shù)毓賳T百姓并不歡迎他。固然有軍級敗壞的因素,但當陳兄提出給予糧草、器械的支持,全州官員卻一口咬定城內(nèi)沒有一口糧、一把刀。”
魏進忠一聽來氣,“嘿,這棒子國,可氣人勒!老子舍命去救你,你特么還給老子作臉作色?”
“等到陳兄再去州外勘察地形時,才發(fā)現(xiàn)山中藏了大量的米豆、盔甲,火炮鉛彈弓矢,刀槍,數(shù)不勝數(shù)。陳兄這才明白朝鮮人騙了他,然后強行把物資搬回州內(nèi)?!?p> “楊元只有3千兵,陳愚衷只有2千兵,朝鮮兵有多少,賊寇又有多少?不是擺明讓我天兵去送死?!?p> “唉,”未料吳宗道嘆氣,“當時倭賊包圍南原誠,其實早切段了全州到南原的道路,正如魏爺所說,共5千的兵力,如何與6萬敵軍抗衡?后來南原城陷,全州府尹最先知道,他要求陳兄棄城逃走,但被陳兄拒絕??蓭滋熘?,全州就爆發(fā)了騷亂,當晚百姓嘩變,燒毀米倉,打死打傷守城的明軍,然后撞開城門逃走。那府尹也是,趁亂先逃了出去……”
“艸!該死!”魏進忠怒道?!澳呛髞砟??”
“后來,全州就滿城灰燼,糧餉盡絕?!闭f著,吳宗道垂下了頭。但很快又抬起看著魏進忠,“卑職之所以講出實情,一來確實想為陳兄澄清,他并非懦不發(fā)兵,見死不救,而是抽不了身。所以他給楊元的信里才會說‘信地難以輕離……?!?p> “二來,如今陳兄已被關(guān)押四年,陳兄之弟愚聞已變賣了家產(chǎn),得銀四萬兩,就想找門路救陳兄出來。無論充軍也好,為奴也好,只要陳兄他還活著?!?p> 魏進忠眼底閃爍著暗芒,“原來你是這個目的?”他揣摩吳宗道的用意,足足一盞茶的時間,“你怎么知道你說的就是實情?”
“卑職方才所說有一半出自刑軍門的奏疏,另一半來自朝鮮王庭的消息?!眳亲诘离S即解釋,又再次請求道,“所以,魏爺您看……”
魏進忠笑笑,沒說什么,只重新端起桌上酒盅。吳宗道極有眼色,連忙替他斟滿一杯,再替自己斟上,然后舉杯說聲,“魏爺隨意,卑職先干為敬?!闭f罷便一仰頭,酒全入了口。
魏進忠卻不急不慢,一行喝,一行道:“這事說來,不難,也就一丟丟麻煩……”
吳宗道一聽,面上一喜:“那卑職就先替陳兄謝過魏爺!還請魏爺擔待,只要能將人弄出來,不啻再造之恩,陳家定當立長生牌位,為您祈求福壽?!?p> “呵呵……”魏進忠笑了,似乎十分滿意。
~2~
四更天,
喧囂熙攘的上塘河,終于沉靜下來。
魏進忠喝了不少花雕,他實在不喜這種酒,甜不甜淡不淡的,沒勁。但也不得不承認,這酒有后勁,挺打腦袋。
戲臺上的西施范蠡早就泛湖而去,他悵惘了好一陣,但隨后也上了一只游船,再來到一間香氣撲鼻的房間里,然后……沒了然后。
第二日醒來,魏進忠已在織染局的寓所里。
魏進忠吃驚的看著前來的賈艾,禁不住問道:“俺昨個斷片兒了?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賈艾一臉嘻笑,還故作詫異:“您斷片兒?那蘅蕪姑娘不得傷心了?”
魏進忠臉色一黑,怒道:“滾你娘!誰是蘅蕪?老子不認識!”
“是是,不認識就不認識嘛,”賈艾仿佛不知死活,“真斷片兒了嗎?但我咋覺得您清醒得很呢?不僅清醒,還生龍活虎!”
“得了?。 蔽哼M忠眼里已經(jīng)在醞釀危險信號。
玩笑歸玩笑,賈艾也知見好就收:“咳咳,魏爺,標下查到一些資料,特意來稟,那個陳愚衷的?!?p> 魏進忠這才臉色緩和道:“說?!?p> “其實這陳家吧,也是將門世家,祖先曾官至大同總兵,其父曾官至昭勇將軍……”
“俺有個問題哈,一直想不明白,”魏進忠忽然問道,“你說他跟楊元,同樣都是失地,為啥楊元死了,他活著?”
“呃,這個標下不好答。”
“楊元好歹是守了城但沒守住,陳愚衷就算有再多理由,他根本就沒守啊,而且還多一條不救的罪名?!?p> “楊元算是朝廷殺的?!?p> “怎么講?”
“敗軍則誅,楊元不僅敗,還亡官軍二千七百人,馬三千四百余。當時是兵部上疏,請求對敗軍之將執(zhí)行軍法,皇上是同意了的?!?p> “原來如此……那他真就是運氣不好了?!?p> 賈艾問道:“魏爺,陳愚衷那事要怎么弄?”
魏進忠思索一下,又看著他:“你有什么想法?”
賈艾也想了想,道:“不如……北鎮(zhèn)撫司出面,把人弄到詔獄里先?”
魏進忠一聽,會心一笑:“這法好?!?p> “隨便找個理由,或者根本都不用解釋。至于以后嘛,讓他改頭換面,換個身份,換個名字,就當個平頭百姓,只要自己不亂說,別人也不會知道。”
“倒省了他充軍?!?p> “那這事魏爺想派誰去辦?”
“你去吧,事成得陳家四萬兩銀子,就有你做主分給兄弟們,當作辛苦費?!?p> 賈艾不禁大喜:“多謝魏爺!”
~3~
七月十七,
兵部覆奏江西布政右參政何繼高上疏。
何疏中提到兩個問題:一是強化對日本、琉球、朝鮮的海上監(jiān)控,不能因為琉球、朝鮮是大明藩屬國,就放松警惕。
這其實源自壬辰之戰(zhàn),何繼高因著任福建知府的經(jīng)歷,對兩次戰(zhàn)爭中,國與國之間的諜報傳遞十分清楚。
關(guān)白侵朝之前,最早探知其動向的是海商陳申,在萬歷十九年春季間,就倭寇即將大舉入侵的消息告知福建方面——萬歷十八年,關(guān)白令六十六州造船,并親督六十六州之主擬三月入寇大明,入北京者令朝鮮為之向?qū)?,入福廣浙直者,令唐人為之向?qū)А笠蛄鹎蜷L史極言大明武力之盛,后改擬八月入寇。十二月關(guān)白又差和尚來琉球備稱,倭王擬八月興兵襲取大明,一入南京、一入浙江、一入福建,大樹降旗,盛載金銀反間,令唐人為之勾引……
到了七月,大學(xué)士許國接獲‘日本倭奴招琉球入犯’的消息,由浙江、福建的撫臣共報。十天后,琉球王也派使臣來福建通報明庭,次日朝廷就接福建巡撫題奏‘琉球貢使預(yù)警……’
同年,薩摩藩主島津義久的近侍醫(yī)生,江西人許儀獲悉關(guān)白脅迫琉球籌糧濟師,又約朝鮮借道并承擔向?qū)е?,并于次年入侵明朝。他于當年九月間,三次設(shè)法傳出消息,由同鄉(xiāng)接到消息,并于二十年正月間搭船逃離日本,于二月底至福建。將許儀密報呈送福建軍門張汝濟,隨即又奏報朝廷。
這三份奏報雖然都說了同一件事,但對琉球和朝鮮在此事中的態(tài)度、角色表述有相左之處。陳申稱朝鮮已造船向?qū)е鷳?zhàn),許儀后稱:萬歷十八年正月,琉球遣僧入貢日本,關(guān)白贈金四百兩,囑之‘吾欲遠征大唐,以汝琉球為導(dǎo)……高麗國入貢日本,關(guān)白亦囑之同樣的話,后高麗國遣官入貢為質(zhì),催關(guān)白遠行。九月文書行到薩摩,整兵三萬,大將六員,到高麗會齊取唐……限來年壬辰春起身……
陳申、許儀密報中,朝鮮儼然已成同盟,而恰此時朝鮮卻無一使一語相報。朱翊鈞深疑朝鮮的政治取向,下令遼東都司查勘,朝鮮才迫于壓力兩次派使臣進京申辯。朝鮮無論與日本結(jié)盟與否,至少是知曉日本入侵之事,但為己身利益選擇了知情不報,直到明廷再三移咨查核,才于十九年十一月,以一種不相關(guān)的第三者姿態(tài)奏報明廷,還反誣琉球附日。
那時福建已重新安排人事任免,何繼高走馬上任福建知府。除慰勞問訊被冤的陳申,還陰求習(xí)倭者往薩摩通許儀。壬辰侵朝戰(zhàn)正式爆發(fā),朝鮮可謂一潰千里,才開始向明廷求援。
無論戰(zhàn)前朝日是何種關(guān)系,事實是關(guān)白愚弄了朝鮮,為了守御遼東起見,明廷需要與朝聯(lián)合御倭。當時遼東盛傳‘朝日連接,詭言被兵,其國王避入北道,以他人為假王。托言被兵,實為日本向?qū)А蠼?jīng)兵部再三試探,朱翊鈞才打消疑慮,同意出兵援朝御倭。
打消疑慮,不代表他相信朝鮮的申辯,此后數(shù)年間,此事也一再被提起。丁酉之戰(zhàn)結(jié)束的萬歷二十七年二月,朱翊鈞亦基于丁應(yīng)泰的報告,令再次對朝鮮進行勘察。而撫慰君臣,出兵朝鮮更多是出于穩(wěn)定封貢格局的戰(zhàn)略考慮。
李如松入朝御倭?xí)r,兵部招了一批說倭者偵之,沈惟敬應(yīng)募,隨即送到李如松麾下。另外還遣了一批間諜史世用等人前往福建巡撫許孚遠處,后令其扮作海商往日本薩摩州。史世用返回后寫成《倭情備覽》一書,書中強調(diào)琉球雖與日本往來,但并未附日,這給朝廷調(diào)兵入朝作戰(zhàn),而不必分兵于東南沿海,起了很關(guān)鍵的作用。
福建方面前后派出八人,與許儀相互契合印證,也令許孚遠認為‘今日之計,莫妙于用間,莫急于備御,莫重于征剿……’。于萬歷二十二年又派出三人渡海,陽作檄書一道諭平酋罷兵,在陰結(jié)儀后,使其勸說島津義久,圖酋自效。許、何二人對此次間諜日本之行,報以很大希望,然則朝廷已開始與日媾和。
和談焦點在‘許封不許貢’,這是朱翊鈞采納了沈一貫的意見,他認為與日本貢市與海防規(guī)劃相矛盾,無以彌合,不應(yīng)為屬國安危而致本國沿海防衛(wèi)于不顧。
既然開始和談,朝廷自是不會鼓動諸藩反抗關(guān)白,再者也不現(xiàn)實。許孚遠、何繼高也相繼調(diào)離福建,事遂寢熄。萬歷二十六年,平秀吉死,戰(zhàn)場之上出現(xiàn)轉(zhuǎn)機,從當年十一月起,到次年三月,三路倭寇全部撤出朝鮮。
但是戰(zhàn)后沿海防倭寇,仍然是重中之重。就在上月,倭寇送回被虜?shù)谋R朝宗等35人,福建撫按以聞,下兵部覆議——倭性狡詐,往往以與為取,今日之通款,安知非往日之狡謀?妥當加以提備,以防叵測……將士訓(xùn)練兵船,嚴防內(nèi)地,密差的當員役,遠為偵探,諸凡海防兵食等項,悉心計處,期保萬全,毋致誤事。
何繼高疏中第二問題——琉球與日本地勢聯(lián)屬,由薩摩開船,四日可到琉球北山,若日本據(jù)北山,琉球則必為所得,而閩廣為其出入之地。一旦日本實際控制了琉球,很可能挾其帶請互市,并假此窺伺中國。與其單靠偵探來保障封貢體系的安全,不如輔以經(jīng)濟手段。
兵部覆——琉球二年一貢可改為五年一貢,其他歲宜令市貿(mào)易于海上,以示羈縻。貢則許入內(nèi)地,市則定于小埕。
小埕位于月港和寧波港之中,早在隆慶開海,月港為唯一對外貿(mào)易港。萬歷二十七年,朱翊鈞為征商稅,派劉成重征市舶于寧波,又高采銜命南下征稅于閩,內(nèi)官監(jiān)李鳳往廣東開礦,并理市舶征稅。自此,洪武時的四大市舶司已重開三個。
朱翊鈞很快從兵部覆奏,準小埕為琉球市貿(mào)之地,而寧波依舊為貢貿(mào)之地。這實則等于間接同意與琉球/日本的有限貿(mào)易。只是小埕并不建港,只為轉(zhuǎn)貿(mào)之地。
同日,朱翊鈞亦接到戶部尚書趙士卿的上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