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那時的西城剛剛?cè)肭?,但盛夏的酷暑氣息久久沒有散去,空氣中總是透著一股悶熱。
宋只只躺在床上,額間滲著細(xì)細(xì)的汗珠,眉間因?yàn)樯眢w帶來的酸痛感和無力感而緊緊皺著。旁邊的老風(fēng)扇因?yàn)闀r間太久且十分老舊,有一下沒一下地吹著風(fēng),在狹小的房間里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宋只只抬了抬眼,陽光透過小小的窗戶照進(jìn)房間,那一縷有些刺眼的光,看是像是希望,更像是某種救贖。
宋只只知道自己生病了,從她感覺自己身體不適開始,已經(jīng)是第三天。
三天前,宋只只在學(xué)校上課的時候打瞌睡,老師發(fā)現(xiàn)她發(fā)燒了,于是讓她回家。
宋只只剛走出校門就覺得雙腿發(fā)軟,她有些勉強(qiáng)地走了許久,才終于走到家。她推開門,她的叔叔宋東河和嬸嬸劉慧芳正坐在客廳里。
宋只只強(qiáng)撐著身體的不適,輕聲告訴她的叔叔嬸嬸,說自己生病了,老師讓她回家。
宋東河抬起頭掃了一眼門口的宋只只,繼續(xù)吃著碟子里下酒的花生沒有說話。劉慧芳重重拍了一下宋東河的背脊,大聲呵斥他大白天少喝點(diǎn)酒,誰也沒理宋只只。
宋只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走進(jìn)了房間。
這是宋只只轉(zhuǎn)學(xué)到西城的第二年。
之前,她一直住在鄉(xiāng)下的奶奶家,在奶奶的身邊長大。后來,奶奶離世了,家里的叔伯姑嬸們,因?yàn)樗蘸蟮娜ヌ幧塘苛艘槐橛忠槐?,大家都像踢皮球似的,沒有人愿意收留她。
后來,幾番輾轉(zhuǎn)之后,她被送到了西城的叔叔嬸嬸家。
她的叔叔嬸嬸本來也是不愿意接納她的,但她的奶奶去世之前留下了一筆錢,臨終前交代過,誰會收養(yǎng)宋只只,這筆錢就歸誰。
宋東河夫婦倆完全是看在那筆錢的面子上,才勉為其難地收留了她。
宋只只來西城已經(jīng)兩年了,她常常會想起和奶奶在鄉(xiāng)下的家,那時候的日子不像現(xiàn)在這樣糟糕,她也曾擁有過短暫的幸福。
但她也知道,在奶奶離世后不久,家里的老宅就已經(jīng)被幾個叔伯拆掉重建了。她從小到大的家,已經(jīng)和奶奶一樣,再也見不到了。
剛開始的時候,宋只只總是會在半夜哭醒,因?yàn)樗3粢娝哪棠?。夢里面奶奶的笑容還是那么和藹,她摸著宋只只的頭,輕聲細(xì)語地哄她睡覺。
可她睜開眼睛,感受到的只有周圍陌生的一切和夜晚死一般的寂靜,于是她一次次在黑暗中痛哭失聲。
宋只只從來到西城就知道,宋東河夫婦不喜歡她。不僅如此,一直以來,家里的長輩都不喜歡她。
小時候,他們常常背地里稱呼宋只只為‘小野種’,宋只只聽到過,但她不懂什么意思,就去問她的奶奶。
她的奶奶神情明顯一愣,然后嘴角用力扯出一絲笑意,滄桑的眼神里卻泛著晶瑩。奶奶年紀(jì)太大,臉上的褶皺看起來如干枯的樹皮一般,她的聲音輕慢,聽起來蒼涼而悲切,她只說了一句:“只只,莫要理會他們?!?p> 于是,宋只只小小的腦袋里更加疑惑了,但一向懂得察言觀色的她,也沒有再問過。所以一直到長大一些后,她才明白那些揶揄的話。
宋只只的父親宋東銘和她的母親梁佩,兩人年輕時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然后意外有了宋只只。他們本以為是水到渠成的喜事,便決定回到宋東銘家里商量婚事,卻遭到了宋東銘家人的強(qiáng)烈反對。
可是,宋東銘和梁佩兩人的感情并未因此受到影響,堅決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并打算兩人帶著孩子一走了之。
宋只只出生后不久,宋東銘就決定帶著宋只只母女離開宋家??烧l也沒想到的是,他們離開的時候出了意外。那場意外中,她的父親宋東銘因此喪命,母親梁佩也不知所蹤,只留下了尚在襁褓的宋只只。
宋家人本來討論要將宋只只送到孤兒院,可宋東銘的母親剛經(jīng)歷喪子之痛,不忍心讓那么小的孫女也孤苦無依,堅決不肯送走,于是留在了自己的身邊撫養(yǎng)。
來到西城的這兩年,宋東河夫婦對宋只只也是從來不管不顧,動不動就對她惡語相向。她的叔叔宋東河會酗酒,他喝了酒之后,經(jīng)常拿起宋只只的東西扔到門外,嘴里邊咒罵著邊叫她滾。有時候借著酒勁犯渾的時候,罵得兇了還會動手打她。
而對這一切,她的嬸嬸劉慧芳和她的堂姐宋婷婷,都選擇了視而不見。
其實(shí)宋只只并不覺得委屈,她知道自己不是蜜罐里長大的,所以,她只能選擇承受。
每次她總是默默地把東西收拾好放到門口,然后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看著漆黑的天空。那時候的天空就像一個黑色的無底洞,宋只只用她同樣空洞洞的眼神看著,竟連一星半點(diǎn)的光都沒有。
一直到月亮都完全消失在夜色中的時候,她就知道宋東河已經(jīng)睡下了。
于是宋只只便拿起自己的東西,躡手躡腳回到狹小的房間。她怕吵到客廳里呼嚕聲如雷鳴的宋冬河,于是燈也不開,將自己完全淹沒在黑暗里。
在無數(shù)個那樣的夜晚,宋只只都會想起她的奶奶,她想起她的奶奶跟她說:“奶奶要是不在了,你也許會過得辛苦一點(diǎn),但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堅持好好長大?!比缓笏牭侥棠痰穆曇暨煅柿艘幌拢爸恢?,長大就好了?!?p> 是啊,長大就好了。
那個時候,長大,是宋只只所有的期望。
宋只只覺得自己可能是麻木了,因?yàn)樵诿鎸@一切的時候,她甚至連眼淚都懶得流。只是她臉上的神情越來越淡漠,她的眉眼生得好看,眼底卻永遠(yuǎn)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冰霜。
有時被打得重了,宋只只第二天只能頂著帶有淤青的臉去學(xué)校。她害怕被同學(xué)發(fā)現(xiàn)她的不堪,總是要去想不同的理由,想著怎么向別人解釋自己臉上的傷,畢竟總不能每次都說是摔倒撞到的。
宋只只曾經(jīng)還為此而苦惱過,后來才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因?yàn)樗揪蜔o人問津。
宋只只從來到西城就知道自己是寄人籬下,一直過得小心翼翼,她的叔叔嬸嬸不曾善待她,因此她的性格在別人看來很是陰郁內(nèi)向。
所以在學(xué)校里,她也沒什么朋友,慢慢地宋只只獨(dú)來獨(dú)往習(xí)慣了,倒也覺得自在。
宋只只說話有些不利索,特別是緊張的時候容易結(jié)巴,連句整話都說不全。班里的人給她取外號,背地里叫她‘小結(jié)巴’。
久而久之,宋只只就愈發(fā)得不愛說話了。
年少的宋只只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在她的那個世界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光。
晚些時候,她的嬸嬸劉慧芳走進(jìn)房間,猛地一腳踹開了宋只只房間的門,嘴里咒罵著,說她是為了偷懶故意生病。
宋只只覺得全身酸軟沒有力氣,闔上眼睛悶聲不吭,只覺得很是聒噪。
劉慧芳見宋只只不吭聲更加生氣,走過去把宋只只身上的毛毯一把扯過扔到地上,嘴里不停罵著‘冤家’、‘賠錢貨’之類的難聽詞匯。
罵了好一會兒,她終于看清了因?yàn)殡y受而蜷縮在床上的宋只只,她眼睛緊閉,頭發(fā)上臉上都是汗。
劉慧芳輕聲啐了一口,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
過了一會兒,劉慧芳又走了進(jìn)去,扔了什么東西到宋只只旁邊的書桌上,語氣仍是不悅:“拿著這些錢,要是死不了就自己到醫(yī)院看一看,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賠錢貨?!?p> 宋只只抬起眼皮看了看,桌上放著一堆零錢,有十塊的也有一塊的,最大面值是一張五十元。宋只只勉強(qiáng)撐起身,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攥著那些錢走了出去。
她的叔叔宋東河看起來又喝了酒,躺在沙發(fā)上正酣暢大睡。劉慧芳坐在一旁,對著電視不耐煩地拿著遙控器一通亂按,看到宋只只走出來,徑直翻了一個白眼。
宋只只用手撐著墻壁,挪到廚房灌了一大杯水,覺得還是口干舌燥。她走到門口,想了想轉(zhuǎn)過頭,對著劉慧芳說了一句:“謝謝嬸嬸。”
劉慧芳惡狠狠地把手里的果殼扔到垃圾桶里,撇過頭:“用不著,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家里。”
宋只只知道不會聽到什么好話,眼眸垂了垂:“謝謝嬸嬸關(guān)心?!?p> 劉慧芳聽完愣了愣,一時竟覺得啞口無言。
宋只只走出家門,頭上的太陽依舊毒辣辣的,曬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她腳步很慢地走著,雙腿因?yàn)闆]力氣走得很慢,平時好像并不長的路程,今天似乎格外得遠(yuǎn)。
剛走到路口轉(zhuǎn)角處,一個男生猛地跑了過來,撞了宋只只一個踉蹌。
男生想跑走,轉(zhuǎn)頭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宋只只,神情有些微妙,走過去扶起她問:“同學(xué),你沒事吧?”
宋只只覺得自己的腦袋比之前更加暈眩了,她用力睜了睜眼睛,隨即搖了搖頭。
男生拉起宋只只,神色有些慌張看了看身后。宋只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原來是有幾個人在追趕他,正用手指著他們的方向。
男生轉(zhuǎn)過頭,拉起宋只只就想跑,但宋只只實(shí)在沒有力氣讓他放開,更沒有力氣跟他一起跑。
宋只只看了看附近,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家賣鐘表的商店,宋只只看向男生,指了指那家店。男生看了一眼便懂了,于是拉著宋只只跑了進(jìn)去。
他們跑進(jìn)鐘表店里,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門。
男生和宋只只半蹲在門后,通過玻璃看到那幾個人剛好追了過來,就站在門口。他們左右張望了一下,沒有看到要找的人,便往前面去了。
看到他們走遠(yuǎn),男生試探性地走出門口,那群人已經(jīng)不見了,他臉上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容。
他看向身后的宋只只,眼前的女生面色慘白,頭發(fā)有些濕,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個沒有血色的瓷娃娃。
男生這才發(fā)現(xiàn)宋只只的狀況不對,立馬走近她身旁,還是同樣的話:“同學(xué),你沒事吧。”
宋只只剛想開口回答,卻感覺腦袋一陣暈眩,突然眼前一黑,支撐不住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