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透析機(jī)輕微的轟鳴聲在病房里回蕩,殷紅的血液經(jīng)過血管通路引入透析機(jī),在透析器中透過透析膜與透析液之間進(jìn)行物質(zhì)交換,再回輸至體內(nèi),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
血液能夠經(jīng)過凈化排出廢物、糾正電解質(zhì)和酸堿平衡的紊亂,那人生呢,是否也有修正錯誤,重來一次的可能?
崔永艷看著滿臉淚痕的李小墨,心中縱有萬般不舍,卻仍不想讓自己成為拖累孩子的絆腳石。
“小墨,你聽我說,媽媽真的不是故意跟你耍脾氣胡鬧,而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我生的這種病,如果真要治,那往后除了費錢就是磨人,可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你好不容易考上了華東理工的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我怎么能拖你的后腿?你知道的,媽媽寧愿死,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什么別人?我是別人嗎?我是你女兒!媽媽生病了,當(dāng)女兒的來照顧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嗎?”李小墨實在聽不下去崔永艷的“歪理邪說”,忍不住打斷了她。
“久病床前無孝子,我們何必要鬧成這樣收場?再說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不會有人責(zé)怪你的?!?p> “你就對我這么沒信心?如果我真的放任你不管,恐怕爸爸晚上都會托夢來罵我?!?p> “我不是對你沒信心,而是看多了別人家的生死別離,理想當(dāng)然都是美好的,可現(xiàn)實往往很殘酷。我這幾年沒有攢下什么錢,咱家其實一直在吃你爸用命換來的那些老本,要是以后我不在了,我買的幾個保險還能再賠你一些錢,到時只要你不大手大腳,所有錢加起來應(yīng)該能讓你衣食無憂地過完這一輩子……”
“媽,你也說了,這些錢是你們用命換來的,我但凡有一點良心,都不可能去動這個錢啊。之前我向家里拿錢,是因為我還在上學(xué),而且也確實不夠懂事,從沒想過要為這個家做點什么,可現(xiàn)在我馬上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有手有腳有文憑,完全可以去掙錢撐起這個家,你就相信我一次吧?!?p> “那你的研究生呢,難道不讀了嗎?”
李小墨稍稍愣了一下,說道:“我……可以緩緩再讀,既然我今年能考上,那以后也一定能重新考上。更何況‘讀研’跟‘照顧你’根本沒有可比性,無論你以后再問我多少次,我都還是會選‘照顧你’?!?p> 崔永艷終于哽咽了,偏過頭去不敢看李小墨,生怕自己眼角的淚珠被女兒發(fā)現(xiàn)。
李小墨輕輕拉起崔永艷枯瘦的手,繼續(xù)勸道:“媽,大夫說了,只要咱們按時做透析,好好吃藥,以后你再活個十年二十年都不成問題。在這段時間里,咱們還可以排隊等腎源,只要有了能跟你成功配型的腎源,再找個技術(shù)最好的醫(yī)生給你做換腎手術(shù),那以后你就再也不用做透析了,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小墨,你知道你說的這些要花多少錢么?”崔永艷打斷李小墨說道。
“我不管要花多少錢,只要能治好你,就是值得的。再說你現(xiàn)在的透析費用可以通過醫(yī)保報銷85%以上,日后如果找到了腎源,那就用我爸留下的那些錢來給你做手術(shù),而我畢業(yè)之后可以負(fù)責(zé)去賺咱們的生活費……媽,咱家真的不至于走投無路到需要你犧牲自己的地步?!?p> 聽到這里,崔永艷哭得更傷心了,淚水猶如決堤的洪水不停奔涌而出。
“媽,你捫心自問,難道你就不想看著我工作戀愛、結(jié)婚生子,聽我的孩子喊你一聲‘外婆’?”
崔永艷努力止住哭泣,淚眼婆娑地看向李小墨,堅定地點了點頭說:“想?!?p> “好,那我們就一起加油,我決不允許你再說放棄?!?p> 崔永艷抬手摸了摸她已經(jīng)很久都沒撫摸過的李小墨的臉龐,眼中流露出難得的溫柔和不舍,心中對生的渴望也前所未有地強烈。
是啊,“死”是懦弱者的避風(fēng)港,而“活”才是勇敢者的勛功章,崔永艷真的是在怕拖累李小墨嗎?還是不想如此精明干練的自己,日后落得被女兒埋怨嫌棄的下場。
無論如何,先試一試吧,生活以痛吻我,我即便不能報之以歌,也可以回敬它一拳,讓它不要小看了這對母女的堅強。
崔永艷睡熟后,李小墨輕手輕腳地退出了病房,發(fā)現(xiàn)董方佳和林周已經(jīng)等在門口。
“阿姨怎么樣了?”林周問道。
“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也同意配合透析治療?!?p> 林周和董方佳都松了一口氣,對視一眼后,林周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李小墨,說道:“小墨,這卡里是我和佳佳湊的錢,有三萬,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先拿去用吧,往后我們會再繼續(xù)往里面存錢的?!?p> 董方佳點點頭,補充道:“我把我這些年存的壓歲錢全都取出來了,反正我暫時也用不著,你就踏踏實實地用,不夠我再去找我爸媽要。還有,如果你覺得這里醫(yī)療條件不夠好的話,我還可以讓我爸幫你聯(lián)系江城或者上海的大醫(yī)院,他都有熟人?!?p> 李小墨面露感激之色,但還是把卡推了回去,說道:“謝謝姐妹們,但是現(xiàn)在真用不著,我媽媽有醫(yī)保,家里也有些積蓄,還能撐得下去?!?p> “但是我聽說尿毒癥最好還是換腎,腎源肯定不能走醫(yī)保,你就收下吧。”林周再次勸道。
“就算要換也沒有那么快的,要找到合適的腎源非常難,而且排隊等腎源的人很多,平均要等三到五年吧,本來我是想……”李小墨說到一半停下,欲言又止。
“你,你不會是想用你自己的腎吧?”平時腦子不靈的董方佳這次卻快速捕捉到了李小墨的想法。
李小墨點頭道:“對,用我的腎肯定比用外人的腎排異反應(yīng)小。”
“你瘋啦,你才21歲,怎么能少了一個腎呢?”董方佳驚呼道。
林周偷偷拽了拽董方佳的衣角,示意她控制情緒,然后說道:“我之前看電視上說,腎功能正常的人即便少一個腎,對身體的影響也不會很大……“
董方佳聞言吃驚地看向林周,沖她使勁擠眉弄眼,讓她別說了。
林周會意,但仍暗示董方佳稍安勿躁,又繼續(xù)說道:“但是呢,那專家也說了,正常人缺少一個腎臟之后,如果因為其它疾病,導(dǎo)致某些病毒感染了體內(nèi)器官,從而引起腎炎的話,那這個人的腎功能就會受到嚴(yán)重影響,因為他缺乏了另一個腎的代償功能,很容易引起身體的代謝物無法排出。”
董方佳以為林周已經(jīng)跟自己站在了同一陣營,正要給她一個贊賞的眼神,忽聽她又說了一個“但是”。
“但是,如果阿姨已經(jīng)到了非換腎不可,又找不到合適腎源的地步,那你就當(dāng)我前面什么都沒說,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我和佳佳會永遠(yuǎn)站在你身后的,對不對,佳佳?”
林周抓住董方佳的手晃了晃,董方佳愣了一陣,最后還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
林周這番峰回路轉(zhuǎn)的發(fā)言,讓董方佳的心就像坐過山車,忽上忽下,但后來她忽然明白了林周表面上是在幫李小墨梳理思路,其實也是在說給她聽。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遇到了李小墨家的這種事,那她肯定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一個腎移植給媽媽的。
于是,董方佳釋然地看向李小墨,說道:“林周說得對,無論你做了什么決定,我們都一定會理解和支持你的。到時候要是你的身體真的變得不好了,不能工作了,那你就來我家,我養(yǎng)你?!?p> 李小墨啞然失笑,可笑著笑著眼角又淌下了淚水,她吸吸鼻子嗔怪道:“還沒到那一步呢,你想得可真多。再說,我這個想法已經(jīng)遭到了我媽的強烈反對,我怕她一激動又要拔管子,就只好暫時妥協(xié)了?!?p> “不管怎么說,只要阿姨肯積極配合治療,情況就一定會越來越好的?!绷种苷f著看了一眼手里的卡,又道:“我有一個想法,不如就把這張卡里的錢當(dāng)做我們‘水杉三姐妹’的互助基金吧,以后誰有需要都可以花?!?p> 董方佳眼前一亮,拍手贊道:“這個主意好!不愧是你啊,我的林周周同學(xué)。”她仗著身高優(yōu)勢,摟住林周的肩膀晃了晃。
林周懶得理會董方佳,直接將卡塞進(jìn)李小墨的手里,說道:“現(xiàn)在肯定是你最需要這張卡,所以你也不要再推辭了。要是以后我和佳佳遇到了什么困難,你就把卡再還給我們,怎么樣?”
李小墨用手指摩挲著銀行卡的表面,猶豫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好,那我就先拿著,爭取也能往里面存些錢,當(dāng)做我們的互助基金?!?p> 董方佳馬上著急地說:“欸,你要真有那個余錢就給阿姨和你自己買點好吃好喝的,千萬別省著??!沒聽醫(yī)生說嗎,只有保證足夠的營養(yǎng),抵抗力才能上得去。都啥時候了,你還敢省錢,當(dāng)心我跟你急!”
林周和李小墨盯著董方佳兩手叉腰,嘟著嘴的可愛模樣,不約而同地嘴角上揚。
董方佳納悶地說:“你們笑什么,我說得不對嗎?”
“你又變回以前那個佳佳了,真好。”林周感嘆道。
董方佳頓了頓,一時間有些恍惚。
她又變回以前那個她了嗎?不,只有她自己知道,現(xiàn)在的她是已經(jīng)被生活磨礪過了的董方佳,不再是以前那個不諳世事,只想被人捧在手心的小公主。
她摔倒了,又爬了起來;她知道了一些殘酷的真相,但沒有再繼續(xù)逃避,而是選擇了彌補和承擔(dān)……縱使生活給了她教訓(xùn),讓她看清了一部分人的真面目,也知道了這世間的險惡,但對她來說,有一點從來都不曾改變——那就是她依舊信任她們?nèi)齻€人之間的友誼,并將永遠(yuǎn)信任下去。
董方佳笑了起來,兩只手分別牽起李小墨和林周的手,點點頭,說:“對,我董方佳又回來了。之前讓你們擔(dān)心了,對不起哦?!?p> 李小墨則回應(yīng)地用力握了握董方佳溫暖柔軟的手掌,感覺內(nèi)心充滿了勇氣和力量。與其花時間去埋怨生活坎坷、命運不公,還不如趕緊振作起來,想想應(yīng)該怎么渡過難關(guān)。畢竟她有兩個這么好的姐妹,即便以后的路再難走,她也不會孤單。
生活以痛吻我們,是讓我們在痛中躑躅前行,有人報之以歌,有人報之以怨,還有人報之以拳……不管這份命運饋贈的盲盒里到底藏了什么樣的未來,只要我們還擁有彼此,就一定能守得云開見月明,至少也能見到最亮的那顆星。
在母親確診了尿毒癥之后的日子,李小墨感覺時間過得飛快。她每天都要洗衣做飯,盡可能讓崔永艷休息,還要一周三次陪她去醫(yī)院做血液透析。學(xué)校知道了她的情況后,特許她可以呆在家里準(zhǔn)備論文,只要在交論文和答辯時去學(xué)校即可。
在一切看似都已經(jīng)完美解決了的時候,李小墨遲遲不愿面對的那個人卻追來了油城。
這天下午,李小墨照例去菜場收羅那些菜攤老板賣剩下的、已經(jīng)不太新鮮的便宜菜,無意中發(fā)現(xiàn)旁邊的水果攤也在打折,便興致勃勃地買了一兜崔永艷最愛吃的桔子??捎捎谒芰洗|(zhì)量太差,李小墨拎著沒走幾步便斷裂了,一兜桔子猝不及防全部灑落在地,滾得到處都是。
此時李小墨的另一只手上還拎著很重的菜,盡管她已經(jīng)很努力了,但彎腰撿桔子時的動作還是略顯笨拙緩慢,導(dǎo)致有些來不及撿的桔子直接被路人踩爛了。
李小墨越急就越出錯,差點把手上拎的菜也掉在了地上,這時有一個人影從菜攤老板那里拿了一個新的塑料袋,開始默默地幫李小墨一起撿桔子。
“謝謝你啊……”李小墨一邊撿一邊抬頭看了一眼,卻吃驚地愣在了原地,“陳諾?怎么是你?”
陳諾把最后一個桔子撿進(jìn)塑料袋,又接過李小墨手上的菜,說道:“對啊,我又不請自來了,你開心嗎?”
“我……開心啊……當(dāng)然開心?!崩钚∧珡哪樕蠑D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
“得了,你向來不會說謊?!标愔Z沒有再說更多,而是一路沉默著送李小墨回了家。
到了李小墨家樓下,陳諾停住腳步,沒有繼續(xù)往里面走。
李小墨見狀說道:“上來吧,我一個人在家,我媽在醫(yī)院做透析……”話說到一半,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根本沒有把母親生病的事告訴陳諾。
而陳諾卻似乎并不意外,順著她的話問道:“那阿姨一個人在醫(yī)院,可以嗎?”
“嗯,今天我媽有個要好的同事在那邊替我陪護(hù),我做好飯之后再給她們送過去?!?p> “那咱們趕緊上樓做飯吧,別讓她們等著急了。”陳諾話音未落就率先沖進(jìn)了樓里。
李小墨愣了片刻,也來不及多想,趕緊追了上去。
廚房里,陳諾成了主廚,而李小墨只能給他打打下手。在此之前,李小墨從來不知道原來陳諾這么會做飯,明顯是曾經(jīng)在灶臺間磨練過多年的水平。
陳諾手腳麻利地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湯,又駕輕就熟地分出一大份來放進(jìn)了保溫盒內(nèi),這才招呼李小墨一起坐下吃飯。
“小墨,你多吃點,咱們抓緊時間填飽肚子,然后才有體力去醫(yī)院送餐和陪護(hù)病人?!?p> 李小墨坐在陳諾的對面,似乎對自己的男朋友有些刮目相看。
“別這么看著我,之前我家那個親戚生病都是我在照顧的,他老伴身體不好,兒子又嫌麻煩根本不想管他,他們就打算花錢去找個護(hù)工,那我一想還不如直接讓我來賺這個錢呢,就把活兒給攬下來了。雖然他兒子一開始不太愿意,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做得確實不錯,也就沒再說什么。所以啊,照顧病人的這些流程和注意事項我都很熟,很有經(jīng)驗,你就放心吧?!?p> 李小墨點了點頭,端起米飯,拿起筷子,嘗了幾口菜,確實比她自己做的好吃很多。
“小墨,我跟公司請年假了,可以在這邊給你幫幫忙,這樣你就不會太辛苦……”
李小墨一邊吃一邊默默聽著陳諾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為她做好的各種規(guī)劃,心中五味雜陳。終于,她放下碗筷,目光炯炯地看著陳諾問道:“我沒有告訴你我媽媽生病了,你不生氣嗎?”
陳諾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說道:“這有什么好生氣的?如果我是你,遇到這種事也一定會慌張,會不知所措,我相信你只是忙忘了,并不是故意不告訴我的?!?p> “不,我就是故意的?!崩钚∧娉寥缢?,語氣嚴(yán)肅。
陳諾微微一愣,但很快又繼續(xù)說道:“‘故意的’我也能理解,這么大的事,你肯定需要一段時間做心理建設(shè)去接受……”
“陳諾,之前我沒聯(lián)系你,是因為我還在猶豫,但既然今天你來了,那我就直說了……我們分手吧。”
陳諾手中的筷子應(yīng)聲而落,他呆呆地看著李小墨,試圖從她身上找出她在說謊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