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柳三嚴”未必便在揚州,“浪風范客”自然無甚話好對陳至多說。
陳至卻要尋他說話,他急于明白更多此間的情況:“方才那位但馬守柳生宗矩,當真是‘柳三嚴’前輩的父親?”
“浪風范客”輕吐一口煙霧答道:“那沒有假?!?p> 陳至見他作答,立刻追問:“嗯?那就奇了。
兩三個月前,‘柳三嚴’前輩曾當你面說自己曾殺三萬七千人數(shù),當時你直道不信。
現(xiàn)下卻仍要尋他作為你恢復自己對殺途煉途的信心,莫非當時柳三嚴前輩所說并無虛假?”
“三、三萬七千……那怎么可能是真的?”這確實是個驚人的數(shù)字,怪不得廖冾秋聽到就直接再忍不住這張嘴。
南宮尋常也只感吃驚,卻沒廖冾秋那么驚訝:“三萬七千……如果是高手,雖然殺得了,卻未必輕易。
縱然武功高之又高,真到了那個地步,又怎么肯去細細數(shù)來自己殺傷數(shù)目?
想來那名‘柳三嚴’在怒界乃是將領,所報之數(shù)當是戰(zhàn)績才對?!?p> 南宮尋常給聽到的數(shù)字一個稍為合理的解釋,對此“三不治郎中”張鄲絲毫不關心數(shù)字幾何或者真假,只不屑道:“哼,你們這些江湖人士,殺傷人命當做功績……當真不怕招人怨恨!
不管他三萬七千之數(shù)是真也好,是假也罷,一條一條總是冤孽!
好了,就算他是怒界將領,東征西伐如此下來以這個數(shù)字為傲,難道這種事情好跟別人說的嗎?”
南宮尋常笑笑正要接話讓這名大夫明白所謂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看法,他卻聽到“浪風范客”哈哈大笑。
“浪風范客”的回答更是出乎別人的意料:“在江湖里我也聽過你‘閉眼太歲’禍亂知風山的傳聞,想不到你對這種事情念念不忘,記在心上今日來求我滿足你的好奇?!?p> 陳至對這番酸損毫不在意,奇道:“哦~?難道那話還真是‘柳三嚴’前輩夸口不成?”
“浪風范客”再吐一口輕煙,答時仰望:“千真萬確!
這個數(shù)目的由來卻不是你們或者我先前所能設想,而是另有說法。
事情和‘天童子’同樣有關,其時‘天童子’在怒界布道,因其奇異本事,民間、諸地大名——你們可以把這大名理解為欲界所謂‘諸侯’——信者頗多。
因此他惹怒了怒界的幕府——便是類似于朝廷——出兵擒抓。
差不多是在永命三十四年的時候,因此發(fā)生一場‘切利支丹’支持者和幕府的大戰(zhàn),怒界稱之為‘島原之亂’?!?p> 南宮尋常插話道:“所以那位‘柳三嚴’就是在那戰(zhàn)中,得到三萬七千殺敵戰(zhàn)功……這和我所猜想又有哪里不同了?”
“浪風范客”再次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如果是這樣,事情倒是簡單了。
那場大戰(zhàn)實際并未打起來,幕府確實派出‘柳三嚴’這名‘柳生’出來,他卻實際只殺……”
說到此處,“浪風范客”意識到多話恐透露秘密,看向“閉眼太歲”陳至,覺得怕不是這才是這小子套話用意。
于是“浪風范客”略過這一部分繼續(xù)話題:“……總之,‘島原之亂’結束,‘柳三嚴’說過的殺戮才方開始。
幕府對‘切利支丹’和站在‘天童子’一邊的大名進行清算。
這一持續(xù)數(shù)月的浩劫里,便死了將近三千人。
怒界其他地方另有三萬四千余名‘切利支丹’,也在同一個月里或是自殺殉教,或是雖然未聞教義卻識得‘天童子’這名幕府口中的‘賊首天草四郎’,知其敗局下場后認為人間不存美好,同樣自殺而愿在另一世界追隨。
也正是因為此事,事后怒界幕府稱‘天童子’為‘魔童’之名。
‘柳三嚴’所謂的三萬七千人,數(shù)目雖無虛假,卻是把這所有死亡的原因歸咎在一人潛入天草領地擊敗‘天童子’的自己身上?!?p> 南宮尋常、張鄲、廖冾秋對這個故事各生不同感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為好。
陳至聽完之后卻露苦笑,“浪風范客”的話和反應已經(jīng)證實他的部分猜測,事態(tài)卻比他想象得還要糟糕。
別人看不出陳至的目光落在哪里,陳至此時在關注的卻是廖冾秋,“閉眼太歲”無意為逝者徒勞感傷,放眼局勢,其中一個在發(fā)生沖突后保住自己這方的希望卻要著落在廖冾秋身上。
“三不治郎中”張鄲眉頭皺遠得比別人更緊,他的心中生出更多想法,卻沒有合適的言辭宣之于口。
腳步聲窸窸窣窣,那幾名先前前去和“天童子”商討的“天草十人眾”又回來了。
眾人都轉(zhuǎn)去目光,眼看除了之前見過柳生宗矩、荒木又右衛(wèi)門、田宮小太郎、東鄉(xiāng)斬我之外,另外還有兩人一起走來。
一名女子看著年紀似乎還不到二十歲,她一雙劍眉顯得比藏真心還要英氣,馬尾束發(fā)之外垂下頭發(fā)塞回衣領之中,緊身的衣物也同樣顯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是男是女因此一眼既明。
另一人是男子雖也有女相,更顯年輕,約莫和陳至相仿,甚至更年輕些,氣質(zhì)儒雅隨和,身披怒界羽織,羽織上左右衣襟各有一個如同南宮尋常帶來信物上一般的“久留子紋”。
“浪風范客”換上恭敬神色,正要收起“煙斗”,突然右手給陳至扣住。
他奇了一聲,正要開口,卻給陳至搶了先:“那一位就是‘天童子’?”
這話問得奇怪,在場這方主事更是南宮尋常,陳至此問頗顯突兀。
“浪風范客”皺了皺眉頭甩開陳至之手,答也不答。
代為回答的,是已經(jīng)將那兩名新面孔請到堂上的東鄉(xiāng):“不錯,這一位便是‘天童子’大人?!?p> 陳至作出對回答滿意的神態(tài),被“浪風范客”甩開之手手指一碾再收回,他的滿意其實是因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另一個答案。
東鄉(xiāng)再次開口道:“另一位則也是你們欲界出身的御色多由也大人。
‘天童子’大人,御色大人,這幾位就是來此求醫(yī)的客人。
如方才所稟,也正是這幾人散布‘柳生’來到揚州的謠言,其目的只是相見求醫(yī),想來應該不假。”
“嗯,”那位“天童子”緩緩開口:“事情東鄉(xiāng)大人已經(jīng)說明,至于那位病人……”
“天童子”的嗓音也同樣中性柔和,自帶微微回聲,仿佛并非此世之人配合脫俗氣氛更像三分落地神明。
“天童子”邊說邊掃視堂下,目光鎖定趙洞火,微微一笑:“我記得他,他當時讓我嚇了一跳,他能沒事真是萬幸。
這位趙先生當時慌忙而逃,既然回去之后身體出了問題,我自然愿意為其醫(yī)治?!?p> 南宮尋常聽聞之后面露喜色,拱手向“天童子”行了個江湖禮:“既然如此,好事不益遲,就請‘天童子’仗義出手!”
“三不治郎中”張鄲眉頭緊鎖,終于下定決心,換上一副殺人怒容,上前一步也學南宮尋常拱手行江湖禮,行禮的對象卻是南宮尋常:
“請南宮大俠三思,固然這人奇術巧妙,可未必適合此時的趙洞火。
我為趙洞火之主治,指其現(xiàn)在‘鹽化’異態(tài)不再,未能醒轉(zhuǎn)只是后續(xù)病征纏身而已,醫(yī)藥針石調(diào)養(yǎng)之下自然可愈,未必便要請托神鬼之說。”
這話說出來已顯失禮,“天草十人眾”中好幾個已經(jīng)隨著張鄲話說完而換上怒色,南宮尋常心急之下趕緊道:“張大夫何以此時阻撓?!”
張鄲殺人神色在臉上擺著,狠狠道:“醫(yī)藥針石之道,乃是以外力相補,求人傷病自愈之全!
張某學醫(yī)多年,深知如有傷病,與其求助神鬼邪說,不若盡人之事!
或許天下真有如此奇妙的本事,能祛百病愈千傷,但世事哪有這般便宜?
張某自信一身醫(yī)術可保趙洞火師范痊愈,望南宮大俠三思之下收回定見!”
南宮尋常不由得也竄起火氣,趙洞火分量特殊,既有治愈之法擺在面前,南宮尋常決不允許再出差錯。
“三不治郎中”張鄲說完話后雖低其頭,臉上殺人神色不改,拱手抱拳禮架勢不收,任憑身邊多雙怒目。
“閉眼太歲”陳至就在這時候上前發(fā)問:“敢問‘天童子’,趙師范如此治愈之后,能出此‘桃源鄉(xiāng)地上天國’否?”
南宮尋常如同聽不明白這個問題,恍惚問起:“你……說什么?”
陳至的問題尚有補充:“或者是,能出此間卻最好不出,就算出去,也要保證短時便回,以免吃不到此地‘秘境’桃林所產(chǎn)的桃果?”
“天童子”語帶歉意,倒是肯答:“正如陳君所猜,接受我治療之后,便要以此地仙桃果繼續(xù)延續(xù)健康。
陳君如何得知此項事情?”
陳至笑著搖搖頭,道:“果然如此!
不瞞你,我有修羅道的朋友,知道‘天童子’來到此地之前,進入欲界乃是先往修羅道棲身。
這‘桃源鄉(xiāng)地上天國’奇景甚美,卻不見天日,在夏夜之中也要以篝火取暖,極為不便,人們倒是樂于住在此地,我便結合這兩點心生疑問。
‘切利支丹’的消息很容易在揚州地界聽聞,你們卻能隱秘,本來我想不明白。
我左思右想如何能夠一邊宣傳自己的組織一邊保證隱秘的辦法,到了此處終于明白,你們的隱秘不是什么過人手段,而是一種不得已。
修羅道占據(jù)‘秘境’,此處也是‘秘境’,結合此處生活不便卻能讓眾人安心住下,我想到的可能便是治療之后需要‘秘境’產(chǎn)物來繼續(xù)維持治療的效果。
正因如此,雖不便,被迫遷居此地的人才越來越多,出行時間也受限制,故而消息雖散出真正知道細節(jié)的人卻在揚州民間難尋,當然是因為不能久離這里!”
“這……”陳至列出的大多數(shù)事實南宮尋常本來也能想到,只是關心則亂,并未往這方面聯(lián)想,此番被引導思路之下終于也同樣想到此處。
陳至之話卻尚有后續(xù):“和印舜和尚一戰(zhàn),我的手指已落其額上,雖然收起力道,觸感仍在。
當時我并未想到此奇妙觸感在何處遇到過,事后經(jīng)過再次查證,確信是和發(fā)生‘鹽化’的趙師范之前觸感一般。
印舜和尚看起來年紀與我相仿,‘天童子’看起來更加年幼,再加上那位但馬守柳生宗矩為‘柳三嚴’前輩之父,看起來卻并不像有那么老。
這幾點相加之下,我終于明白,‘天童子’……‘魔童’,你的奇異本事并不是將人傷病治愈。
而是將人‘鹽化’殺死,再將尸體復生成‘鹽人’,不是嗎?!
你有兩次失手,一次是趙洞火趙師范突然向你發(fā)難,你未竟全功;另一次同樣是有人冒犯于你,你將之‘鹽化’后一定心仍不安,居然忘了為其繼續(xù)‘治療’,以至于該人成為一尊‘鹽人’,在民間留下傳說!”
田宮小太郎用生硬漢話怒喝道:“小子,你已經(jīng)說出絕對說不得的辭令!”
田宮小太郎自然指的是陳至剛才一席話中,直指“天童子”為“魔童”之語,從周圍“天草十人眾”的神色便可看出這個稱呼觸怒了多少人。
陳至神色依然平靜,嘴角露出譏諷笑意,對田宮的說法全當沒有聽到:“南宮大哥,想來此地所謂仙桃果并不能久存,就算可以采取辦法處理使得久存,也并不符合你對治愈趙師范的想象!”
南宮尋常一臉煩惱神色,稍微心中掙扎之后才肯點點頭。
荒木又右衛(wèi)門緩步要走下堂來,陳至趕緊喝道:“廖大哥!解放‘燈廬’!”
廖冾秋尚且不能跟上事情變化,突然聽到陳至叫自己姓名,趕緊解開封住“燈廬”布條,“燈廬”光華照成圓罩,籠罩一行五人周遭兩丈方圓。
荒木又右衛(wèi)門輕蔑一笑,手按腰間怒界直背刀,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天童子”倒是滿面悲憫之色,道:“我只是想……救人……救更多的人。”
也許是這句帶有清圣回音的話讓荒木又右衛(wèi)門更加堅定殺意,他更進兩步,踏入“燈廬”光罩范圍!
可……
……隨之,荒木“嗯?!”一聲驚呼,連退數(shù)步!
陳至繼續(xù)話語:“你們也許清楚消化了‘燈廬’的信息,那位東鄉(xiāng)先生,你一定十分想要這口劍。
但這口劍有治愈‘鹽化’病癥之能,趙師范的情形就是先例!
對于你們這些死去后又重新在世上行走的‘鹽化’倀鬼,實在無異劇毒!
這,還是你想要的劍嗎?!”
氣氛劍拔弩張,“天草十人眾”在場之人除了那名叫御色的女子冷靜護住“天童子”外都顯謹慎神色。
南宮尋常明白形勢,令道:“背上趙洞火,我們走!”
“三不治郎中”張鄲搶著背上趙洞火,一行人在“燈廬”光罩之中緩緩撤向正門,“天草十人眾”有意逼近的荒木、田宮、東鄉(xiāng)、興福寺四人都不肯遠離“燈廬”罩,卻也不敢靠近被罩在其中。
一方退,一方進,幾步之后,陳至等人已在正門之前。
陳至知道逃脫時機已至,臨走譏諷道:“或許你以為你是治病救人、替天行道。
可你仰仗喚起亡靈周護,在世上增加更多無奈之人,沉醉自己宣傳的救世之道。
論起你的行徑,‘魔童’兩字毫不過分!
以天為名,‘天童子’說到底不過為天作倀而已?。?!”
這最后的指摘就是信號,在“天童子”的悲容和“天草十人眾”的怒色之前,陳至一行五人闖出正門奪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