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籍準備動身回返殊勝宗的這個晚上,他畢竟還是慢上了一步。
因為這一天,正好是滅度宗動手的日子。
時間回到兩天之前的晚上,在潘籍還在揣摩“地發(fā)殺機,龍蛇起陸”八個字并且等著進一步的準確消息的時候,陳至已經(jīng)站在了滅度宗“五條大狗”的面前。
陳至自然是通過畫屏門的關(guān)系找到的滅度宗下落,滅度宗看在周畫屏情分上留給畫屏門的聯(lián)絡(luò)方法,如今成了“閉眼太歲”陳至和滅度宗之間的樞紐。
這當然是出乎滅度宗眾人的意料,所以這又是個必須向滅度宗給交待的問題,畫屏門的張夢鈴顯然做不到這一點,便只有陳至自己來親自給個交待。
陳至并不怕給這么個交待,從他要利用畫屏門來聯(lián)絡(luò),親見滅度宗“五條大狗”的時候就知道繞不開這一環(huán)。
因為這一場親會,等于向滅度宗暴露畫屏一門遭到他“閉眼太歲”幕后操縱的事實。
正因如此,“五條大狗”才會一齊找到陳至面前來,想要他的一個解釋。
這也正是陳至預(yù)料中的局面,他沒打算給“五條大狗”任何解釋,暗中操縱畫屏門這個秘密不能隱藏一輩子,他如今便揭開這層謎底,正好借此機會創(chuàng)造和“五條大狗”會面的機會。
這是他針對殊勝宗寂靜堂首座潘籍的最后一步,所必須的過程。
當看到修羅道四當家陪同和其交好的“第三尊者”陸土娃一同前來的時候,陳至便知道自己的構(gòu)想已經(jīng)達成至少一半。
畫屏門因為創(chuàng)派女俠周畫屏之故和滅度宗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可這位修羅道四當家“萬世不禪”弗望修絕對沒有因此一起向陳至問罪的任何理由。
此人的出現(xiàn),代表滅度宗中有人打算給陳至一個不直接面對逼問,而借此扯開話題的由頭。
陳至雖然“閉眼”,仍把目光投向“大狗上人”,其他幾位尊者對弗望修同來沒有表示任何的不快,這只能是出于“大狗上人”這名滅度宗實質(zhì)上的領(lǐng)袖授意。
“大狗上人”自然也是陳至必須主要說服的對象,對于這位老人陳至所知甚少,江湖中流傳的滅度宗“瘋狗”名聲以此人為主,陳至卻能從這種莽撞的作風中看到一絲智謀牽線的痕跡。
“大狗上人”無疑是條老狐貍,狐貍和狗,本來就是本家,只要一條狐貍表現(xiàn)得像條瘋狗,別人就只有先遠離避禍的道理,絕對不會先設(shè)法區(qū)分發(fā)瘋的到底是一條狐貍還是一條狗。
這條老狐貍心里無疑明白滅度宗如今的艱難處境,也通過“天下第一智”江麟兒和畫屏門這兩層間接關(guān)系了解到了陳至的智慧。
“大狗上人”有意讓陳至通過指出一條可行之路,來默認畫屏門由他操縱的事實。
只是如果由“大狗上人”本人來下這個決定,其他的“瘋狗”不免就對他“這條狐貍”產(chǎn)生看法。
只有陳至借替自己剖白的過程來同時提出能讓滅度宗度過此厄的辦法,才能讓滅度宗內(nèi)部仍是團結(jié)在一起。
這也是對陳至的考校,如果“閉眼太歲”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大狗上人”自然沒有默認畫屏門受他操縱的必要,反過來任其他“瘋狗”發(fā)泄怒火和瘋狂來團結(jié)在他“大狗上人”的身邊,反而可能有益于滅度宗如今的局面。
所以陳至沒有打算在畫屏門之事上多費口舌,面對“五條大狗”的興師問罪,他直接道出自己的看法。
足夠駭人的看法,至少可以駭人到讓“瘋狗”們也暫時按下畫屏門一事背后陰謀家的怒火。
“揚州之亂已成事實,滅度宗想要一線生機,唯有和同為‘兩宗’的殊勝宗徹底開戰(zhàn)。
不死不休?!?p> 陳至此話一出,“大狗上人”不動聲色,“萬世不禪”事不關(guān)己,其他四位滅度宗尊者果然各露驚色。
陳至知道,接下來自己需要的就是說服這些人,畫屏門之事倒在其次了。
“荒唐??!”“第五尊者”直表怒意,他第一個坐不住,起身想要把話題扯回畫屏門之事上“我不知道你這個小子從何得知‘兩宗’不合。
但是你暗中操縱畫屏門,難道就為了想把本宗當做棋子?
有‘四山兩宗一府司’的情誼,你以為做得到嗎???!”
這番指摘不光義正言辭,更是聽來頗合義理。
“第五尊者”其貌不揚,也沒有向人通名報姓的禮節(jié),卻能分明指出陳至此說的三個最大問題:
滅度宗的問題,向來是滅度宗自己去解決;
有“四山兩宗一府司”七大派共同維系江湖平衡的前提,陳至此說豈止大逆不道,簡直是至極且直接的邪惡挑撥;
尤其是陳至此時搬出此說,暗中操縱畫屏門之事便再無轉(zhuǎn)圜,其心可誅。
陳至一笑,他正等著這樣的義理和情誼之說來駁自己。
在江湖中討論“勢”,繞不開三個主題:義理、利弊和情誼。
陳至既然搬出莫大的違逆義理,漠視情誼之說,就只有許以足夠重分量的利弊。
“‘第五尊者’指摘不錯,既然七大派情誼禰堅、義理同在。
晚輩似乎只有束手就擒,大呼罪過,任貴宗處置了?!?p> 陳至這句話絲毫不肯解釋用意,反而像是認罪,“第五尊者”反而不好下定決殺之意,開始以目光詢起“大狗上人”來。
“大狗上人”兩條垂下長眉因眉梢一挑輕輕一抖,只是如同往常笑笑,仍是不做任何表示。
“第五尊者”沒有辦法,回過頭來繼續(xù)指摘陳至:“我不知道你這個后生小子哪來這么大野心,揚州朝廷、民間亂做一團,你偏要江湖亂上添亂。
引發(fā)揚州亂戰(zhàn),你有什么好處?”
陳至仍“雙眼緊閉”,不緊不慢地清楚答道:“不錯,晚輩正是要揚州大亂!”
“你……?。?!”
“第五尊者”沒了辦法,一個“你”字后也不知道再接什么話。
自己指控什么,陳至便承認什么,絲毫不加任何辯解,換了“第五尊者”,這話也不好說下去。
最麻煩的是“第五尊者”無法越過“大狗上人”翻臉,這正是陳至有恃無恐的原因。
“陳少俠?!笨闯觥暗谖遄鹫摺钡木骄?,“第四尊者”幫腔的語氣就和緩很多“無論閣下有何用意,不妨說個明白。
好過大家劍拔弩張,不解決任何問題?!?p> 這一句話,其實已經(jīng)算是多少服軟,承認滅度宗本身眼下存在解決不了的問題。
陳至借題發(fā)揮,更直指滅度宗面臨的最大問題便是揚州之亂:“貴宗能解決的問題,僅限于牽扯貴宗面對的問題。
確實,晚輩之說不止離經(jīng)叛道,甚至大逆不道。
可要晚輩偏離此說來談,那晚輩愚鈍,以晚輩之智也看不出任何解決問題的辦法。
因為貴宗面對的問題,正是揚州之亂、玄衣衛(wèi)立場之尷尬、七大派情誼不存的事實。”
“笑話!”“第五尊者”憤懟道:“本宗怎么會有這些問題?!”
“滅度宗舉村參與平定‘切利支丹’禍亂,出師之名因為揚州刺史黃現(xiàn)平亂之后反生他亂而大義不存,此即‘揚州之亂’。
玄衣衛(wèi)出師不利,特殊問事江麟兒之死牽扯過大,滅度宗不能相救雖因事實上不能防備,落在未參與者的眼中卻可能是其心可議。若玄衣衛(wèi)有意愿和能力消弭這其中的誤會倒還罷了,只是這件事中玄衣衛(wèi)地位岌岌可危,更不可能做到,此即‘玄衣衛(wèi)立場之尷尬’。
玄衣衛(wèi)維系江湖、朝廷、民間關(guān)系,不能重整玄衣衛(wèi)居中調(diào)解,則殊勝宗只會借助自己參與之便利從中挑撥針對,這就是‘七大派情誼不存的事實’。
……‘第五尊者’認為,這些問題不存在嗎?”
“這……我……”
若“第五尊者”是能憑自己的性子不顧一切駁斥的地位,或者滅度宗真沒面臨陳至這個外人指出事實的處境,或許他還有話可說。
借助駁“第五尊者”的莽撞,陳至短短幾句話就把重點已經(jīng)徹底置在了滅度宗的這幾個問題上,“大狗上人”瞇起眼來,不愿輕易透露目中的欣賞之色。
“興師問罪”的主題和節(jié)奏被“閉眼太歲”反客為主徹底掌握,這小子的智慧確實有獨到之處。
“第二尊者”也開始開口,順著陳至的思路發(fā)問:“陳少俠又是為何認為,要解決這些問題,本宗只能跟殊勝宗開戰(zhàn)?”
“因為殊勝宗寂靜堂首座潘籍參與‘切利支丹’‘患殃軍’兩禍之事,卻隱身暗處,相信不光是晚輩,諸位前輩也能想到此人定是一開始便有意造成揚州大亂,借機針對滅度宗。
滅度宗如今的處境,和此人脫不開關(guān)系也是事實。
潘籍敢于放開手腳任意而為,正是因為玄衣衛(wèi)無力調(diào)和、殊勝宗藏于‘秘境’受到影響不深,顧無后顧之憂。
只有制造其‘后顧之憂’,才能挽回局面?!?p> 說到這里,陳至馬上又鄭重補了完整的“提議”:“由貴宗分出主力和傳承兩方面的人馬,掀開一場大戰(zhàn),晚輩會趁機截殺回援的幕后黑手潘籍。
就算貴宗成果不彰,事后仍是‘閉眼太歲’禍亂揚州江湖,貴宗和殊勝宗遭受挑撥。
于貴宗,卻不光有挽回局勢換得生機的機會,還有機會一并清算‘兩宗’長久的夙愿?!?p> 陳至看似“閉眼”,其實把滅度宗“五條大狗”的反應(yīng)全部看在眼中,他知道自己這自愿背黑鍋的主張終于撥弄到“瘋狗”的心事,連“大狗上人”也已經(jīng)動容。
“第四尊者”又再問道:“殊勝宗隱身暗處,陳少俠又為何認為本宗做得到?
若做不到,此法又如何稱得上可行?”
這兩句問話,其實已經(jīng)證明滅度宗不是不能接受被人利用做出此舉,哪怕“閉眼太歲”這等來路不明目的不顯的“陰謀家”來利用他們。
陳至到此徹底確定,滅度宗的“瘋狗”名聲特地被“大狗上人”在其領(lǐng)導(dǎo)下營造出來,其實全宗上下早有和殊勝宗一決之心。
“瘋狗”名聲只是鋪墊,只是這層鋪墊未曾用上,滅度宗已經(jīng)在潘籍先下手為強之計下陷入窘迫境地,這恐怕也是“大狗上人”肯給陳至一個機會的重要原因。
陳至從一開始就留心“兩宗”之間隱隱對立又不肯揭破的關(guān)系,他的所有猜測如今都得到證實。
“四山兩宗一府司”中起碼“兩宗”從來不是鐵板一塊,維系平衡的玄衣衛(wèi)一旦勢微,便再也沒有一方勢力能夠讓“兩宗”免于相互針對。
所以“第四尊者”的疑問,他早就把答案備好。
陳至轉(zhuǎn)而向修羅道四當家“萬世不禪”弗望修開口:“如果晚輩消息不錯,四當家曾是殊勝宗所擁護僧團‘法蓮寺’的一員。
不過因為四當家潛心佛學,發(fā)現(xiàn)大乘佛學矛盾,故而叛出。
正因為四當家當時請教問題想彌補大乘佛學中的疑惑,請教對象乃是‘第三尊者’,所以兩位前輩才結(jié)下如今的同修友情。
不是嗎?”
弗望修倒是直接,不打任何彎彎繞,反問起陳至:“向陳少俠說這一舊事的,是二當家手下的‘踏塵尋蹤’蕭忘形吧?”
陳至點點頭道:“不錯,至于四當家如何跟‘第三尊者’結(jié)下友情,則是晚輩的猜測?!?p> “第三尊者”陸土娃“哼”了一聲,斜眼向弗望修道:“這小子替你解釋的快,我差點以為你在修羅道里連咱倆交情都跟別人到處說清?!?p> 陳至笑笑,繼續(xù)問道:“殊勝宗無我堂首座曾經(jīng)向晚輩吐露,離開殊勝宗‘秘境’的人有獨特干制蓮花葉保持聯(lián)系,而那也是出入‘秘境’的關(guān)鍵。
晚輩斗膽進一步猜測,因為前輩遁入修羅道,至今仍然保存該物,而且可以憑此隨時出入殊勝宗所在‘秘境’。”
弗望修道:“不錯,而且本座自然是知道殊勝宗‘秘境’出入口所在位置的。”
這一問一答,“第四尊者”所疑的問題已經(jīng)不需要其他的答案了。
“第二尊者”性子似乎比其他幾位都要負責,這時突然繞回問題:“陳少俠又如何解釋暗中操縱畫屏門的用意,不是只為利用本宗呢?”
陳至知道這個問題只有給出個貪婪又可信的答案才能讓滅度宗之人安心。
“晚輩既然肯承下挑撥之罪,自然不會不圖任何利益。
事后無論成敗,或者晚輩生死,晚輩希望畫屏門從此徹底和貴宗脫離關(guān)系。
晚輩要徹底掌控畫屏門,而無后顧之憂。
這便是晚輩提出向諸位的‘交易’條件,也是利益所在。
反正對于貴宗,畫屏門的情誼關(guān)系只剩下最后一點,不是嗎?”
最沉不住氣的“第五尊者”此時又開口,他即使此問一出就暴露仍和畫屏門保持關(guān)系的原因所在,也要問個明白:“你、你是如何知道本宗為何善待畫屏門……你對周畫屏?!?p> “這并不是秘密,”陳至特意留白自己猜到的事實,正是要用在此處和滅度宗坦誠相見的時候去其疑問:“周畫屏女俠傳下的《渾圓如意》功夫,周密周大哥也會運用,貴宗卻沒將此功作為不傳之秘。
加上貴宗的組織形式,晚輩由此猜到,貴宗所擁的僧團融入便是貴宗共同生活的村人之中。
晚輩路上讀過小乘佛學經(jīng)典,發(fā)現(xiàn)小乘佛學的傳人保持原始佛學的風貌,僧人不忌婚娶。
加上《渾圓如意》以家族傳承,晚輩由此猜到周密周大哥、周畫屏女俠的武學傳承,來自當年一葦渡江的僧人融入世俗。
貴宗對畫屏門的關(guān)照,來自于貴宗居士擁護僧團的誓言,既然周畫屏女俠已經(jīng)不在人世,這層關(guān)照就只剩下是何方勢力謀殺周女俠染指畫屏門的擔憂。
晚輩既然說想要擁有畫屏門,自然是愿意代為承下剪除謀殺周女俠勢力的影響一事。
從此貴宗不必再擔憂此事,自然也有余地任晚輩接手自周女俠過世后不再有這層聯(lián)系的畫屏門。”
“第五尊者”似乎已經(jīng)可以接受,一邊道“你倒是能猜”一邊終于肯安心坐下了。
做主之人“大狗上人”已經(jīng)滿意陳至之前的表現(xiàn),他要聽到最后的保障:“既然如此,陳少俠一定有對付寂靜堂首座這‘禪門慧劍’的信心了?”
陳至仍“雙眼緊閉”,只神秘而泰然地一笑。
“大狗上人”心情似乎頗佳,也不問細節(jié),笑道:“后生可畏?!?p> 陳至明白,自己終于達到會見滅度宗“五條大狗”的全部目的。
對于潘籍,即使陳至不能勝,當他敗亡之時,自有“天下第一劍”重新現(xiàn)世清算此人。
陳至的布置,便是用自己的性命,在整個揚州地界放一把“陰火”,焚凈所有荒唐地把所有無辜的人引進亂世的陰謀者。
如今,他“閉著眼”,卻已經(jīng)看到火苗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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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殼里的大杰子
“命火焚揚”一節(jié),到此徹底正式完了。 我終于能為諸位讀者呈上揚州之亂的最終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