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再次踏上欲界的土地,明明離上次從欲界去往兇途島最多只有一個月多點的席子和顯得比陳至更加興奮,師湘葙甚至已經(jīng)很難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出一點前輩的風(fēng)范來。
陳至自然明白原因:離了這艘穢界胡人的小船,便也能離開了那些胡人寡淡的食物。
就算陳至沒有席子和這么喜形于色,心中的某些部分也確實已經(jīng)蠢蠢欲動,想馬上去找家食肆點些食物,慰藉一下自己經(jīng)過這十多天已經(jīng)被拐得有些不像話的舌頭。
揚州的食物本來屬于味道清淡的,比起胡人那種所謂重視食材本味實則缺少對食材處理程序的烹調(diào)方式卻仍然更合陳至的習(xí)慣,胡人雖然也有為食物增添味道的醬汁卻往往只是搭在食物之上或者旁邊,實則味道雖有卻完全沒法和主菜融合在一起。
所以當陳至從席子和的興奮中得到共感,他又不禁聯(lián)想到“浪風(fēng)范客”,那個“浪風(fēng)范客”總是說穢界的一切欲界的江湖人都該見識見識開闊眼界,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話中所指是否也包括了穢界胡人的食物。
如果真的包含了胡人的食物,那陳至覺得之后“浪風(fēng)范客”再說穢界的任何好話,他都統(tǒng)統(tǒng)會當成狗屁。
事過境遷,如今“浪風(fēng)范客”已經(jīng)因為和修羅道的協(xié)議沐過那“秘境”兇地“洗心池”的池水了,“一沐重生二沐死”,陳至便是再見到如今的“浪風(fēng)范客”應(yīng)該也認不出他如今的模樣了。
三人沒在港口等多久,他們搭得這艘船上漢話說得最好的胡人布里奇斯便來告知三人文牒已經(jīng)通好,三人卻仍然要隨其他船員去相個面,才準進埠。
這是掌握在官家的船港,何況揚州經(jīng)歷大亂治安必嚴,此等要求實在稀松平常。
唯一的麻煩,便是陳至這“閉眼太歲”經(jīng)過參與揚州兩亂之后,可算是把揚州江湖在禍亂之中能背的黑鍋全都背在身上了。他如今會不會已經(jīng)不光在江湖上,在朝廷方面都已被通緝?
雷子辰數(shù)次上到兇途島上,為陳至帶來不少消息,卻因為他的身份同樣需要避著朝廷,是故他帶上兇途島的消息從來不包括這方面的消息。
至于席子和,這次上兇途島他雖然是和陳至一起回來,不過他離開欲界之時根本不會想到最后竟會是跟陳至一起回欲界來,陳至的消息對他來說更是身外事,完全不會去打聽。
既然陳至的返程是包果漢安排好的,陳至只好希望這安排之中已經(jīng)考慮到了這一環(huán)。
陳至雖然對愿意載他們到欲界來的這些胡人不怎么熟,卻也不愿意非得鬧到他和席子和、師湘葙要靠武力闖將出去,然后留下這些胡人面對起麻煩的地步。
事實證明這點擔憂來得毫無道理,布里奇斯帶著三人去后,雖然來相面的軍爺又矮又壯一臉兇相,卻連頭都沒抬起來一次,自然也完全不像是看清陳至等三人樣貌的樣子,莫說陳至雙眼總是緊閉,只怕就是用朱砂把整張臉涂紅這位軍爺也不會有半點興趣。
他的興趣全在胡人們呈上的“文牒”上面——陳至甚至還看見了那只船長曾想獻給那些怒界海盜的金懷表,這只懷表如今也成了“文牒”之一,用作這些胡人通埠的憑據(jù)。
陳至松了口氣,覺得也許是自己離開欲界畢竟太久,居然會把心力用在防備這種微乎極微的可能上,實在多少有失判斷水準。
確實以陳至在兇途島一年多的見聞里,前往兇途島向如意齋進禮許愿的欲界江湖人春夏秋冬從沒斷過,真若朝廷把控之下登岸這么嚴格,這些江湖人不會不在離開之時便提前打點回程。
既然在兇途島上沒見過欲界江湖人為此發(fā)愁,那自然是根本不用擔憂。
根據(jù)陳至在島上聽說過的消息,原揚州刺史黃現(xiàn)起兵造反之后立遭數(shù)郡抗令圍攻,甚至腹地的庾關(guān)都在短短十日之內(nèi)便被仍忠于朝廷的柴桑郡兵奪下而易手,黃現(xiàn)兵敗被擒后整個揚州的刺史部即便空懸,各郡郡兵暫服荊州刺史部的令節(jié),而荊州刺史和揚州牧則各按一半揚州官兵的調(diào)度權(quán)力。
說不定正是因為在如此環(huán)境之下,揚州官軍的紀律才會甚至不如一年以前。
朝廷的人不像朝廷的人,卻把手伸向了民間,而本該在朝廷、民間、江湖之間居中調(diào)解的天衡府平安司又遭朝廷打散,玄衣衛(wèi)再無這些職權(quán)可以干涉。
揚州的變化將只是個開始,陳至沒有能打探到七大派共議細節(jié)的渠道,卻相信兩宗的重損和玄衣衛(wèi)的解散影響之深遠足以打亂之前江湖的所有形勢。
更讓陳至心癢的是,眼下他想要最快接觸到這些實情,唯有先等到幾個月后,設(shè)法參與朝廷在司隸一州舉行的“天覽競鋒”大會。
陳至帶回欲界來的智劍“分說”正是“六刀七劍、十三名鋒”之一,就算到時候的朝廷和江湖對此說不再認賬,陳至也相信自己必有辦法摻和進去。
胡人們的“文牒”一旦讓這些軍爺滿意,甚至隨身的東西他們都不必過目,除了陳至因此放心不必讓智劍“分說”露光,攜著“畫中人”畫軸的席子和也因此大松了口氣。
經(jīng)過這些兵士放行,陳至三人已經(jīng)可以離開,而且是可以大搖大擺從榮朝兵士們管著的埠頭官道走進建安城門去。
席子和那股子興奮勁已經(jīng)消退,他似乎多少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tài),此時又想擺起前輩的譜,向陳至和師湘葙說道:“再來便是如何進交州地界的問題。
我看我們先進城找茶樓或者酒肆休息一下,再考慮是重回埠頭另一側(cè)找艘肯往南岸的貨船搭上一搭,再隨船到合浦埠頭登岸走到陸上轉(zhuǎn)進交州地面,還是直接往虜將郡去,一路都行陸路。”
師湘葙眉頭一皺,道:“這城看著比兇途島上方寸城可要大,這樣包叔叔和父親給我們準備的錢算是夠還是不夠?”
師湘葙并不了解銀錢在欲界的具體價值,陳至也只了解一年多前的揚州物價,不過他想了一想便答了師湘葙:“應(yīng)該夠了,師長老為我們備了近百兩的現(xiàn)銀,還有兩塊可以隨時拿去典當?shù)墓庞瘛?p> 據(jù)說如今的揚州連錢莊等都已經(jīng)運作起來,典行這種無論盛衰都有發(fā)跡機會的行當只會重興得更快,哪怕只有百兩銀子,只算往交州的行程便已算寬裕得很?!?p> 如今的揚州商人們已經(jīng)沒有了縷臂會這種大樹,能這么快涉入各個因為縷臂會出事而動蕩的行業(yè)兵著手重整的恐怕只有由陳至領(lǐng)進萍水連環(huán)寨“水月仰天”之會兼也曾在縷臂會最后搭上那班船的慶家主人慶欒。
關(guān)于慶巒和畫屏門的事陳至不必向兩名同伴說清楚,既然他已經(jīng)親自回到欲界,縱他不去找慶巒慶巒也必然會備下耳目注意起他。
對于陳至完全沒有避開慶巒耳目的必要,他正要看看如今的慶巒手中的勢力在如此大好良機之下成長到了什么程度。
何況慶巒一旦找人來接觸陳至,那陳至首先便不必再擔心路上會缺盤纏了。
陳至等三人果然進了建安城,隨便便找了一間酒肆,發(fā)現(xiàn)酒肆里的江湖人實在比他們想象得要多,只是三人中陳至和席子和首要的目的便是讓舌頭重新認識正常食物的味道,便是再有麻煩上身的可能,這兩人都已經(jīng)拿定主意不做首要的考量。
師湘葙是唯一對胡人船上的食物沒有半分不滿的人,她雖然不能了解陳至和席子和此時的需求,卻也愿意趁機嘗一下欲界本土的食物和那些兇途島上漢人開的酒肆食肆味道有何不同。
十月正是下蟹的時節(jié),三人雖然趕了個下旬,畢竟未脫十月。
是以席子和首先便點了一樣醉蟹、一樣蒸蟹,當他聽伙計說起來這間酒樓的醉蟹是用震澤的煠蟹時馬上來了勁,向伙計慎重要求蒸蟹也要用種震澤的湖蟹來做,而且再三要求一定要用白蟹。
點好這兩樣螃蟹之后,他才有意吊師湘葙的好奇,好來顯擺自己的見識:“師姑娘也許不知道為什么要吃湖里的螃蟹,你們在兇途島上吃的多半是海蟹,這海蟹在建安郡也是不難找的。唯獨這震澤的幾種湖蟹,各有一番別樣的滋味,便是在這產(chǎn)地的揚州也是稀罕物件?!?p> 師湘葙聽到席子和口氣,已經(jīng)知道這位前輩有意顯擺,她卻當真好奇,樂意上一上這個當:“怎么講?同樣是螃蟹,味道和兇途島上還能差到哪里去了?”
席子和一笑,道:“師姑娘沒來過幾次欲界,有所不知。
一來兇途島上的海蟹吃得是那股腥甜,肉質(zhì)雖然也嫩,卻沒有湖蟹肉經(jīng)烹成型后的那股入口厚感。
二來兇途島上凡煮螃蟹,也許是我見得少了,根本不知道除了生煮、火烤和就著粳米入粥外有第四樣的吃法。在淮揚一帶吃蟹的法子花樣卻多,味道也各有風(fēng)格。
便說我點了籠蒸和醉蟹兩樣,待會兒師姑娘你就可以自己嘗出差別來,揚州蒸蟹多合香醋老姜,激出來的蟹肉蟹黃特別顯淳甜。
醉蟹則是去腳去臍后沒入蔥、姜、醬、醋、酒、糖之中生腌,是并沒法一蹴而就的菜色,幾種腌料泡下去,經(jīng)至少一日后成菜,甜味可以靠白糖來浸進去,反而是要壓住蟹本身甜味,把所有剩下的鮮味逼出來。
我點了這么兩。煠蟹鉗子又大,是震澤湖蟹之中最大的一種,這種蟹若是熟了殼子似火,便是生腌也有種青上似紅的底色在。配上白蟹那種蒸了后也不怎么被覆住的漂亮白色,正好顏色模樣上兩樣蟹都互有搭配。”
上當上到這種程度也就夠了,師湘葙白了席子和一眼,轉(zhuǎn)而問起陳至來:“陳至,他這說得對嗎?”
陳至笑答道:“席前輩見多識廣,尤其是令尊之前派他來揚州辦事期間,他比我能享受揚州民間風(fēng)土的時候更長,想來介紹得必然比我能知的都更確切?!?p> 師湘葙聞言一點頭,不再理會,只道:“可你們跟我說這么許多也沒有用,無論爹爹還是包叔叔都說過我舌頭粗,品不出細味的差別來。
便是這些螃蟹差距到了天上去,我都未必能感受得到?!?p> 席子和嘿嘿兩聲,他根本不管師湘葙能不能嘗出差別,他點這兩樣當然首先是自己想吃。
陳至自從落座之后,心思也已經(jīng)根本不在即將吃到的舌頭上了,他們找的座席并不算偏僻,從他們這一桌正好能聽到另一桌上聊的內(nèi)容,陳至身為煉覺者,對談話內(nèi)容分辨得只有更清楚些。
陳至?xí)粢獾竭@一桌江湖人的對話,主要還是他們話題一轉(zhuǎn)之后,提到了金山派。
那個長著虬髯的漢子剛才的話是這么說的:“那個金山派也是一樣,他們本來背靠著殊勝宗那伙人,誰知道殊勝宗遭了橫難,據(jù)說他們掌門嶺天龍和副掌門羊太嚴更是在殊勝宗出事前就死在‘切利支丹’之亂里了。
本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人人都以為他們金山派也會跟著從此一蹶不振,誰知道‘四山’主持之下,居然請動了向來無涉江湖的天京城白馬寺和尚作為公證,要在各有損傷的殊勝宗和滅度宗達成和解之前暫時作為天下釋教之首出頭,金山派也便跟著去往司隸州接受整編。
今后就是他們金山派要解散,只怕他們門人中的人才也便都有門路進朝廷拱衛(wèi)司新成立的組織里去,誰還敢說人家時運不濟?”
江湖傳言之中,似乎“四山兩宗一府司”格局雖變,卻始終不脫朝廷的掌握,甚至在天京城附庸朝廷皇城的和尚主持下“兩宗”仍能共處。
空穴來風(fēng)未必?zé)o因,陳至相信這些江湖人得到的風(fēng)聲大體方向絕對沒錯,然而這更讓他懷疑一年多前進攻殊勝宗的計劃之中,滅度宗本身是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
按照陳至自己親眼所見的“五條大狗”作風(fēng),他絕難相信這些人會在任何情況下接受第三方的管制,暫時和殊勝宗共處一處。
陳至因此決定要走陸路進交州,在未進交州之前他絕對需要張揚一些,好接觸上慶巒,再通過畫屏門設(shè)法著人去打聽這事的更多細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