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禪八發(fā)門的彭勝既然姓彭,自然懂得五虎斷門刀這門刀法鋒藝中的絕藝,只是他的刀,卻在自己師侄平日背著的匣子里。
作為門中的長老輩,彭勝技藝有成名望又重,把兵器交給晚輩代背乃是自然的道理。
現(xiàn)在藏著他趁手利刃的那只木匣子,就橫在墻邊。
畢竟他們四個人來這益賢坊是來吃飯的,并不是來打架的。
若不是邊望成和陳至、席子和言語交鋒弄出過劍拔弩張的氣氛,再加上海波幫不長眼的幾個家伙偏生要來他這一桌挑事,彭勝是不會生出借此機會試探那邊那幾個人深淺的想法。
到了現(xiàn)在,海波幫的人全部離場了,這群無能的家伙就只讓那個姓邊的出了一次手,疑似“閉眼太歲”的那桌甚至站起來一個小姑娘要來挑戰(zhàn)他彭勝,而這桌人和姓邊的似乎已經(jīng)沒有那種即將動手的氣氛在了。
對彭勝來說,這實在是得不償失。
彭勝并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出手,對走過來的師湘葙他干脆別過眼去,視而不見。
彭勝自己先前用的銅樽已經(jīng)先被海波幫那個姓丁的壯漢捏走了形,又被彭勝自己揉成了一個銅球,彭勝干脆撈起來自己同席后輩的一只銅樽來用,看起來想要把無視師湘葙貫徹到底。
修禪八發(fā)門的這四個人里彭勝是地位最重的長輩,他搶了門中年輕弟子的酒樽,自然也沒人敢說他半個不字。
師湘葙并不管彭勝這遭,卻不允許彭勝蒙混過去,她開口:“起來和我打,如果你輸了,就去給那位大哥道個歉!”
“嘿~”彭勝這聲笑如同嘴里漏風漏出來的一般,他裝作聽不懂師湘葙指的是誰:“大哥?你這丫頭相好了哪位大哥需要老子道歉?”
這話本不是好聽的笑話,可捧場似乎也是修禪八發(fā)門弟子輩人面對長輩談笑時候應有的禮數(shù),彭勝同席的三個人紛紛笑了起來。
席子和皺起眉頭,姓彭的嘴實在不干凈,他好歹是師向遷的門客一般的身份,師湘葙如此被酸損也讓他起了些火氣。
彭勝這句話真要換個欲界江湖俠女便已經(jīng)激怒了,對師湘葙這名白龍族女子來說對名聲卻沒有那般重視,她答的話讓彭勝都愣?。骸拔液湍俏淮蟾绮⒉徽J識,可還沒相好過,就算將來我要和他相好,那也不關你什么事?!?p> 席子和的嘴角僵住,他本來想如果師湘葙露出受委屈的模樣他就干脆代為出手,也好將來跟師向遷就此表一功,師湘葙這話說得卻讓他不好動彈了。
彭勝同席的三個小輩沒想到彭勝那句不怎好笑的酸話可以引出一句真正有點好笑的,這回真的笑得開懷了。
更妙的是恰好是這個和彭勝作對的女娃子似乎道德觀大異常人,給出這么句好笑柄,他們本來就處在需要幫腔彭勝的立場,怎能不笑?所以他們不光要笑,還要大笑特笑。
其中一人還要討好般地捎上背向師湘葙的彭勝,對彭勝道:“師叔,你聽到?jīng)],這個丫頭還挺放得開呢。師叔你可比剛才那頭蠢牛一樣的長得漂亮多了,你看這小妮子如此惹你老人家的眼,會不會別有所圖?!?p> 師湘葙不明白這些人覺得好笑的點在哪里,她只是想要和彭勝打一架,但是對方只顧著笑,她也只好趕緊找些新詞,想要把這玩笑般的氣氛止住。
她不愧是陳至的弟子,也不愧看了陳至帶出來的這許多各種書——那些書中就包括了一些江湖俠義話本,師湘葙總算從中能學到想要別人回應她,其中一種好辦法就是把話題硬往別人身上引。
于是師湘葙再開其口,便是從之前話題接著發(fā)揮:“我實在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或者關你什么事……莫非是你想和剛才那位大哥相好?”
“吱——”
彭勝又捏壞了一只銅樽,這次和之前不同,他這次捏出了明顯的響聲來。
彭勝同席的三個人不敢笑了,其中一個收聲慢的直接白了臉,惶恐地望著彭勝的反應。
彭勝的笑容凝在臉上,眼睛垂下看著自己那桌的酒菜,并沒回身,眼中的怒意越發(fā)熾盛起來。
邊望成帶著壞笑退到一邊,陳至、席子和稍微轉(zhuǎn)身,把彭勝這一邊的情景當作好戲。
這三個人都知道像彭勝這樣的人,絕不會無視這種當面挑釁。
師湘葙雖然沒能搞清楚自己剛才的話有效在哪里,卻看出這句話有效,稍微昂著點下巴,做足挑釁之態(tài)。
她至少實踐到了一點所學:直接把話引到對方身上,這招是真的有用。
彭盛的怒火果然沒法繼續(xù)壓抑,他獰笑著雙袖一揚便要轉(zhuǎn)身同時起身,口中道:“——老子倒是想和你這女娃兒相好相好??!”
師湘葙不知道怎么回應這句話好,在她聽來這多半也并不算侮辱——她可不明白人和人相好有什么值得侮辱之處——所以她瞬間腦子只想過父親師向遷給她多少講過的禮數(shù)多的那些漢人互相拜訪家門時那些奇怪繁文縟節(jié)。
她便從想到的這些中挑了一些,化用成自己的話,隨口回應了彭勝:“想和我相好?!那你先遞帖等喚!”
“好,很好??!”彭勝怒意已盛,人既然已經(jīng)起來,先是伸掌止住其他弟子起身,又對其中一人喝道:“彭再味??!取我的刀來?。?!”
同席的修禪八發(fā)門三人雖然臉上表情看起來比彭勝還更上火,卻分外知情識趣,他們均知道彭勝定要親自出手教訓此女。他們?nèi)齻€當然不敢造次,所以他們的憤怒也是點到為止、收發(fā)自如、乖巧得很。
只有那個叫彭再味的,畢竟他為彭勝保管著兵器,他自然得去先取回墻邊靠著的那只長木匣子。
彭勝仍在等著彭再味遞來兵器,師湘葙卻已經(jīng)耐不住性子,她不懂欲界江湖的規(guī)矩,必須問個清楚:“你想要刀,算是同意跟我打了嗎?”
彭勝目中露出睥睨之態(tài),接道:“難道還會怕了你個女娃?!”
“好!”
師湘葙道出一個“好”字。
然后刀來了,彭勝的眼中也閃過了寒光。
來的不是彭再味保管的刀,而是師湘葙手中的短刀;彭勝眼中閃過的也是師湘葙短刀刀口上的寒光。
因為沒等彭再味取出刀來,師湘葙就直接爽快地動了刀!
彭勝大驚,險險一仰避開師湘葙的第一刀,他的一雙腿腳已經(jīng)靠在木桌邊上,緊接著便迎來師湘葙的第二刀。
修禪八發(fā)門剩下三人更是大驚,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已經(jīng)拿到木匣子的彭再味在內(nèi)。
彭勝迎來頭兩刀,這兩刀躲得倒是瀟灑,他正想站定之后開口罵將起來,緊接著卻又迎來師湘葙的第三刀、第四刀。
師湘葙沒給彭勝破口大罵的機會,直接一刀接一刀,招招式式連環(huán)不絕,變換著路數(shù)不停向到處騰挪、跳、轉(zhuǎn)、鉆的彭勝攻過去。
所謂“雙刀看走”,師湘葙的刀法鋒藝好歹做得到步法跟得上她的雙刀路數(shù),彭勝躲到哪里,師湘葙的刀也總能跟上。
修禪八發(fā)門兩名仍坐著的弟子中總算有一人看不下去,起身一喝,替自己師叔罵了出來:“你不講武德!!”
師湘葙揮刀砍人砍得正上頭,沒功夫理會這句話的意思,不然她起碼有三點定要向這名修禪八發(fā)門弟子問清楚。
這三點是:什么叫“武德”?她突然發(fā)難襲擊還沒拿到兵器的對手,為什么便叫“不講武德”?以及她為什么要講“武德”?
師湘葙當然不懂欲界江湖的規(guī)矩,便在兇途島上她也是一貫不摻和任何江湖事的,她所有關于欲界江湖的認知全來自她的好師父陳至這里。
而陳至涉入江湖之后,慢慢開始講究的首先也是通明山莊威房的“江湖規(guī)矩”,而對于通明山莊威房的作風來說,自己的人對外人耍不要臉完全沒什么奇怪,最多別人反過來對威房的自己人耍不要臉他們才定要滿腔怒火地跟對手講講規(guī)矩,這兩樣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如果用秦雋的話說,就是:通明山莊威房的人平素最討厭兩種人,一種是用雙重標準做事的人,另一種是不許他們威房的人做用雙重標準做事的人。
所以陳至教喻了師湘葙不少欲界江湖的事,唯獨不曾也沒曾想教過“道德”或者“規(guī)矩”,若說有沒有教過她如何利用別人的“道德”或者“規(guī)矩”來行自己的事,那或許倒是有的。
席子和當然明白這奇妙的狀況是怎么來的,他向一同看戲的陳至笑笑,似乎是在夸陳至實在是師向遷給師湘葙找來的一個好師父。
彭勝被一對短刀壓得火大,他也覺得實在看小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姑娘,師湘葙的武功一經(jīng)展露,似乎比彭勝的實力也實在不會弱上太多,起碼有和認真起來的彭勝一戰(zhàn)之力。
所以要彭勝憑一雙肉掌對著師湘葙的一對雙刀,也實在根本不止是“托大”了。
若師湘葙是個男的,憑彭勝現(xiàn)在滿腔的火氣,定要在躲閃之中突然停下身法,改施“虎爪絕戶手”或者“五虎喪門抓”這種彭家陰毒手上功夫來翻轉(zhuǎn)局面。
可師湘葙不是個男的,彭勝明白自己便找到機會施展如此的陰毒重手,最多重創(chuàng)師湘葙,重創(chuàng)之下師湘葙卻必然有同時還擊之力,到時候這兩路功夫全是潛身下盤功夫,彭勝自己的背脊不免晾給師湘葙,要遭搏命狠刀還擊。
此時彭勝的心里罵的已經(jīng)不是師湘葙,而是該死的彭再味在那戳著看個屁啊,怎么還不拋刀過來?
彭勝漸漸已經(jīng)沒法顧及酒肆的桌椅之類完好,甚至時不時還拋起來條凳要為他自己擋一下。
彭勝實在有些冤枉彭再味,不過他冤枉的有理,師湘葙刀招連環(huán)不絕,他自然沒空分心看彭再味的方向,更不知道那邊發(fā)生了什么。
彭再味哪里不想取出彭勝的刀拋給他?只是他身上中了幾股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道,雙手雙腳不停使喚動了起來,直教他仿佛自己走了兩步,把木匣子往酒桌上一按放好,落座在陳至旁邊和陳至一道看戲。
邊望成作為煉覺者,把彭再味古怪舉動的原因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興奮起來,他也同樣難以壓抑心中的驚異之情。
邊望成曾經(jīng)借助于老六的巨身施展了混入“清濁一氣”和“道器一如”技法的煉技途控勁功夫,他沒想到陳至現(xiàn)在回敬了他,用其獨特的技法借彭再味造成了看起來相似的效果。
陳至用的是“乾陽三泰指”的凌空指力,還用上借助煉覺途精準直覺輔助辨風聽勁的功夫,以清風為絲線來配合自己指頭,用出了些“三不治郎中”張鄲尤其精擅的“乾陽三泰指”指法特殊技法“牽血截脈”!
在陳至如此復雜的混用“乾陽三泰指”手法之下,彭再味默默被潛雜進微風之中的指力控制,整個人仿佛牽絲傀儡一般,不止“自己”走到陳至這一桌坐下,甚至還端起了陳至為他遞去的一只新翻過來的酒樽。
陳至也仿佛不知實情一般,勸起彭再味酒來:“朋友既然有意過來坐,就請自行用些酒水。也是,他們在那邊打來打去,再坐在那邊確實容易遭到殃及?!?p> 彭再味僵硬地一笑,他仍不明白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什么。
他只道是這間店不干凈,而他自己剛才遭鬼上身,所以他此時是真的想喝口酒壓壓驚。
邊望成把陳至出指和彭再味“自動”走過去落座的過程看得清楚,他怎能不興奮?“閉眼太歲”雖然用的不是同種技法,從后效來看,只怕所用手法卻比他邊望成所展的還要高明些。
最后一個在彭勝那桌仍坐著的八發(fā)門弟子也再坐不下去了,他起身卻是指著彭再味怒罵起來:“彭再味!!師叔等你的刀,你怎么坐到人家桌上?!!
真打算看師叔的笑話不成?!!”
“是?。 皇?,我——”
彭再味似乎輩分在修禪八發(fā)門四人中是最小的,他不知道從何辯起,放下酒樽慌忙一邊起身一邊打開匣子。他想鄭重點取出彭勝的刀再拋過去,卻不料他還沒走出兩步,身上幾處穴道經(jīng)脈一跳,原來又是一陣輕風拂過他的身子。
這次彭再味的身子不止又再落座,他還把木匣子半開的蓋子嚴絲合縫蓋好,甚至他左手幫右手挽起袖子,右手拿起邊望成用過的筷子夾了一粒邊望成那碟鹽水浸黃豆,臉正對著邊望成把這粒黃豆送進了自己嘴里。
邊望成躍躍欲試,他知道這是“閉眼太歲”在向自己挑釁。
一陣響聲突然惹得陳至和邊望成外所有人往二樓一邊看去,甚至師湘葙和彭勝這兩人都停了一下。
原來是那一老一小的江湖人終于逮著沒人注意的機會,他們干脆什么都不管,直接撞破二樓木欄一躍,從此奔逃出去脫離險地。
陳至和邊望成都是煉覺者,聲音一起便分清始末,沒有移眼的必要,其他人也在看清之后重新忙起來。
師湘葙該追著彭勝砍了又砍,還是砍了又砍;彭勝該招招閃躲,還是招招閃躲。
席子和已經(jīng)悄悄把包裹著的渾鐵槍按在手中搭在腿邊。席子和算不得個武者,若沒槍在身怕是一身明明足以抗衡七大派成名高手的功夫發(fā)揮不出一成來,要丟大臉。這是師湘葙突然瘋砍彭勝之事給他帶來的啟示,他卻直到所有人被那一老一小的江湖人惹得側目之時才終于想起來先把手放在槍身之上。
陳至知道邊望成在全神注意著自己,以邊望成絕對能聽清的合適音量不急不忙開口:“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所謂‘道器一如’,是不是就是一種分出‘以道成器’或者‘以器成道’而讓‘道’和‘器’這‘體’和‘用’能夠和諧遞進、分出主次而成就每人獨特戰(zhàn)法體系的修煉功夫?
道家講究清濁氣之分,清氣向上化虛,濁氣下降成實,陰陽之別由此而出。
如我沒有猜錯,剛才你已經(jīng)展給我‘清濁一氣’的功夫,而所謂‘清濁一氣’便是藏雪峰弟子‘體’‘用’達到平衡時的爆發(fā)法門。
‘以道成器’者,爆發(fā)時應該會更偏‘器’的‘用’,故而使用時突然高漲一截的是精細分化的技法;‘以器成道’者,爆發(fā)時應該會更偏‘道’的‘體’,故而使用時突然高漲一截的是支援戰(zhàn)法的根基。
……而你,應該是‘以器成道’的那一種?!?p> 邊望成雙眼瞪圓,陳至說得幾乎全中了,他雖然施展了一次功夫,卻沒想到那一手迎擊扣指之中陳至便能看出這么許多來。
興奮和不安同時在邊望成胸腔中雀躍起來,被這樣一位深不可測的“閉眼太歲”挑釁,對他這樣一名武者來說實在是十足榮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