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9
日子往五月去,氣溫逐漸回升,嘉yu關(guān)比敦煌靠東,春意也更濃些,城南有個人工湖景區(qū),入夜后亮起彩色的霓虹,當(dāng)?shù)厝斯苓@里叫塞上江南。
林尋白倚著岸邊的圍欄,覺得他們可能沒去過江南。
這一片離市中心太遠(yuǎn),天一黑,連個吃宵夜的地方都沒有,他饑腸轆轆地出來,如今還是饑腸轆轆。
“回去咯!”他自嘲地嘆了一聲,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
蕭侃的那輛車不算很新,從里程上看差不多跑過半個中國,但輪胎和底盤是新改裝的,專門用來開戈壁,所以他一路開得累,倒并不覺得難。
開門,上車,放鑰匙。
他踩下油門,又忽地松開,把手邊的鑰匙拎了起來,上面掛著一串黃褐色的圓珠。蕭侃給鑰匙的那天他就看到了,當(dāng)時沒在意,現(xiàn)在數(shù)一數(shù)……
正好五顆。
他掏出手機(jī),撥了通電話。
午夜時分,電話秒接。
“喂,表叔啊,最近身體怎么樣?”他說。
“你不煩我,我當(dāng)然好?!边@是對面的回答,聽聲音有些半睡半醒。
林尋白不屑地扁扁嘴,“我最近也很辛苦好不好,對了,東西收到了嗎?”
“收到了,是真的,五代時期的絹畫,還有一半在大英博物館,這一半也不知道從哪流出來的?!?p> “嚯……”林尋白吹了聲口哨,“難怪她自信,牛皮真不是吹的?!?p> “反正你跟著她,肯定不會錯,怕只怕你惹人嫌,被她一腳踢走,那就前功盡棄了。”
“我?惹人嫌?要不你換個人試試,我保證他一天,不,半天就沒了。”
對方懶得聽他驕傲,直接說:“沒事就掛了,以后別這么晚打電話,你單身,我又不單身,一家子都被你吵醒了?!?p> “等等,問你個事,有一種串起來的圓珠子,看著像木頭,又不全像,每顆珠子上還有一塊疤,兩頭尖中間大,那是什么東西?”
“木頭珠子上有個兩頭尖的疤?”
林尋白對著照燈看了看,覺得自己的形容相當(dāng)精準(zhǔn)。
“啊……”對方想起了什么,“那疤是不是兩道紋理組成的,整體有點(diǎn)凸,最中間還有一個小點(diǎn)?”
“對對,是那樣!”
“你仔細(xì)瞧瞧,這紋路像不像一只瞇著的眼睛?”
眼睛?
林尋白捏住圓珠,稍稍一轉(zhuǎn),兩條豎紋橫了過來,上下兩個淺淺的半弧勾勒出一個尖橄欖形,中間的小點(diǎn)不太明顯,近看確實(shí)像一只眼睛。
對面繼續(xù)傳來聲音,“這是一種菩提子,叫鳳眼菩提。”
哦,原來如此。
盡管不知道什么是菩提子,但“鳳眼”二字聽起來就不便宜。
“唔……”他眼睛亮了亮,“這玩意值錢嗎?假如有一天她看我開車辛苦,把珠子送我,算不算我的個人收入?不用像絹畫一樣交出來吧?”
“……林尋白!你要點(diǎn)臉吧!”
“呃,表叔再見,代問表嬸好!”
***
車子開回客棧,林尋白在停車場用手機(jī)百度了一下,說菩提子是一些熱帶和亞熱帶植物種子的統(tǒng)稱,有星月菩提、金剛菩提……還有元寶菩提,大多用來串制文玩手串和佛教修行的法器。
重點(diǎn)是,一點(diǎn)也不值錢。
他怏怏地把車鑰匙揣回口袋,從后門進(jìn)了客棧。夜深人靜,他踮著腳尖地往前走,路過女客間時甚至屏住了呼吸。
推開房門,林尋白松了口氣,他的背包丟在最靠門的一張床上,脫下外套,也用不著開燈,直接往床上一躺。
架子床寬度不大,被子鋪在中央,后背壓上去,軟乎乎的,還有點(diǎn)暖。
好像被褥里藏了什么溫香軟玉似的。
溫香軟玉?!
林尋白從床上跳了起來,他知道小旅館常有特殊服務(wù),先塞卡片,再打電話,最后是上門,這家客棧路子這么野,竟然直接來?
拍開墻上的開關(guān),再一把掀開被子。
里面確確實(shí)實(shí)有東西,但不是什么溫香軟玉。
是奪命閻王。
蕭侃穿著一條酒紅色的絲絨睡裙,齊耳的短發(fā)服帖地別在耳后,露出弧度優(yōu)美的頸項(xiàng),白皙的皮膚在燈下泛著幽藍(lán)的光,她支起身子,自下而上望著他。
上挑的眉眼像精致小巧的銀鉤子,輕而易舉地沒入皮肉,將他緊緊纏住。
林尋白不自然地吞了一下口水。
食色性也,說到底,他也是個年輕且正常的男人,大半夜掀開被褥,躺著個風(fēng)姿綽約的美女,怎么著都會有點(diǎn)反應(yīng)。
不論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林尋白當(dāng)即就跪了。
“蕭、蕭老板,你怎么在這里……你走錯房間了?”
蕭侃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歪頭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半夜一點(diǎn)半,你去哪了?”用的是她一貫的口氣,看似揶揄嘲諷,實(shí)則直插要害。
不過,看到她的一瞬間,林尋白就知道,此事無關(guān)香艷。
“我去修車了?!彼氐?,“今天開過來的時候,感覺剎車有點(diǎn)不對勁,怕明天還要上路,所以趕緊去修了。”
“小林導(dǎo)游真敬業(yè)啊,不拿錢的活還干得這么積極?!彼忌乙粡?,像是在笑。
林尋白配合地跟著一起笑,“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蕭侃點(diǎn)點(diǎn)頭,人坐在床沿,懸著兩只腳,去夠床尾的拖鞋,林尋白瞧她要走,連忙彎下腰,替她把鞋拎了過去。
比半夜修車還積極。
蕭侃套上鞋,晃了兩下,突然問:“你單身嗎?”
“啊?”
“我單身,你呢?”她又重復(fù)了一遍。
林尋白不明所以,又不得不回答:“單、單身啊?!?p> “那就好?!?p> 好……好什么?
他更懵了。
蕭侃把鞋一踢,又躺回他床上,“我今晚睡在這里,你再隨便找個床吧。”
不得不說,她行事詭異,卻還有點(diǎn)道德底線,闖進(jìn)男客房睡覺,還先問對方是不是單身,早知道他就說自己不單身了,“那……我要不是單身呢?”
“那你就去睡大廳,我那個房間窗戶漏風(fēng),太吵了。”
“……”
不敢離她太近,林尋白提上背包,跑去最里面的一張床。他是住過大通間的人,并不介意房間里有其他人,可那個人是蕭侃,感覺就不同了。
不是因?yàn)樾詣e,而是來自雇主的壓迫感。
“蕭老板,可以關(guān)燈了嗎?”
“嗯?!?p> “蕭老板,我可以玩手機(jī)嗎?”
“嗯?!?p> “蕭老板,窗簾要拉上嗎?”
“你破事怎么那么多?”
林尋白不敢動彈了,寂靜的房間里只有兩個人,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聞,他聽得出來,蕭侃并沒有睡著。
假如她是真的嫌吵,大可以找老板換房間,查完崗還賴著不走……
難不成她是害怕?
不,他當(dāng)即否定了這個答案,胡導(dǎo)說盲尸的時候,她可是面不改色地吃完一整碗羊肉湯,還和他討論邏輯問題,根本沒在怕的。
能讓蕭侃害怕的,恐怕只有找不著壁畫吧。
橫豎也不太困,林尋白索性翻身,面朝蕭侃的方向,“蕭老板,你是不是在想沙雪的事,擔(dān)心線索斷了?”
黑暗中,蕭侃沒有回答他,但也沒有罵人。
“你真認(rèn)為五六歲的孩子會記事嗎?”他又問。
蕭侃終于回他了,“還記得你在古董灘說的那個故事嗎?”
“唐朝公主去于闐和親的那個?”
床板咯吱響了兩下,她應(yīng)該也翻了個身,“當(dāng)年華爾納盜壁畫,用的是膠水,只粘走壁畫的上層,所以那些壁畫最終都沒能留存下來,而沙衛(wèi)不一樣,按你表嬸的說法,他是把整塊壁畫挖走的,《得眼林》有八十公分長,一個人帶這么大一塊壁畫,肯定行動不便?!?p> 林尋白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當(dāng)初不正是因?yàn)樯承l(wèi)一時帶不走壁畫,才把畫埋進(jìn)沙漠,引發(fā)出后續(xù)的一切嗎?
“他是趁著雪夜盜畫的,那時節(jié),敦煌的氣溫應(yīng)該在零下二十度左右,他一個人能挖多大、多深的坑?”蕭侃反問。
“這……”
“七天七夜的沙塵暴,把整支和親隊(duì)伍都掩埋了,然而只要有風(fēng)起,就會吹開一層沙,露出埋在下面的古董,經(jīng)年累月,把那里變成了舉世聞名的古董灘。壁畫被盜已經(jīng)二十五年了,假如畫真在沙里,早該吹出來了?!?p> “你的意思是,他撒謊了?”林尋白怔怔地瞪大雙眼。
“沙衛(wèi)是護(hù)林員,專門在千佛洞種樹,種樹是為了什么?不就是防風(fēng)沙么,他應(yīng)該很了解敦煌的風(fēng)有多大,隨手埋進(jìn)沙里必然藏不久,而藏不久的東西,不如不藏?!?p> “那他帶警察去找畫……是一個幌子?”想到這里,他猛然起身,“如果沙衛(wèi)從一開始就沒想過交畫,那么所謂的取贓其實(shí)是他為了逃走而找的機(jī)會?”
蕭侃枕著一條胳膊,盯著上鋪的床板,“假如你是他,鋌而走險干了件大事,被捕后又準(zhǔn)備逃亡,最不可能丟下的是什么?”
“他女兒!”
“他只有沙雪一個親人,又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哪怕他最終死了,沒能達(dá)成目的,也一定會有原本的計(jì)劃?!?p> 林尋白算是徹底明白了。
明白了她堅(jiān)持找沙雪的原因,也明白了她自信的來源。
“蕭老板,你真聰明啊,居然能想到這么多!”
“是嗎?”蕭侃淡淡地回了一句,揚(yáng)起的尾音像一根拉緊的弦,手一松,箭就飛了出去,“我還以為你一直把我當(dāng)傻子,覺得我人傻好騙,可以隨便敷衍?!?p> “……”
“睡吧,車都修好了,還有什么睡不著的事呢?!?p> 林尋白是真特么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