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1
可女人根本不敢停,連滾帶爬地往前沖,一個踉蹌摔進路旁的枯草堆,身后的男人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將她拖到自己腳下,一腳踹了上去。
女人的身體像一節(jié)細長的藕,咔地一聲,被掰斷了似的。
叫聲撕心裂肺。
男人充耳不聞,兩腿一跨騎在她身上,碗口大的拳頭不分東西南北地往下落,女人掙扎著想用手抱住腦袋,反而被甩了三四個耳光。
“啊……求你……啊!別……啊!”
“你在干什么!”
林尋白一個健步?jīng)_過去,蕭侃也急忙拉開車門,猛然間想起車外還有三個男人,她稍有一頓,假如自己和林尋白都下了車,他們會不會……
然而三個男人也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打斗吸引了注意力,紛紛上前看熱鬧,黃牙甚至吼了一嗓子,“老六,你婆姨不是剛下娃嘛,別把奶打出來咯!”
蕭侃再無顧慮,下車直奔。
林尋白更快一步,已經(jīng)把女人身上的男人扯了下來,男人扭頭一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陌生人,居然多管閑事,反身就沖林尋白撲去。
兩人沒有花招,直接滾在地上糾纏,一時不分上下。
蕭侃趕緊把女人從地上拉起來,鮮血混著泥土黑乎乎地裹在她臉上,依稀可以看見一只標致的丹鳳眼,烏黑卻不明亮。
剛要問怎么回事,她就驚慌地大叫一聲,“?。 ?p> 蕭侃轉(zhuǎn)頭,原來是林尋白占了上風(fēng),將男人按倒在地,男人的嘴啃著地上的泥,罵罵咧咧地吐著臟字,林尋白一腳就踩了上去。
踩著他的腦袋。
女人嚇得捂嘴,下意識想上前,又縮回蕭侃身后。
看熱鬧的三人見同村人被打,當即沖了上去,黃牙一拳打向林尋白的后腦,林尋白身子一斜,差點栽倒在地,還沒回神,后背又挨了一下。
他們倒是同氣連枝了。
一對四,林尋白顯然沒有勝算,反擊幾輪后落了下風(fēng),最后一拳打在太陽穴,蕭侃一把丟開女人。
天旋地轉(zhuǎn)間,他看見蕭侃越來越近,拉開外套,右手伸了進去。
不好!
這是他的第一反應(yīng)。
“輪胎!買輪胎!”落地的剎那他大喊一聲,“一千八!我買!”
***
破財消災(zāi),古話誠不欺人。
三個男人忙起自個的“買賣”,重新變?yōu)榕杂^的看客,挨揍的男人撈不著好,起身啐了一口血痰,指著女人威脅,“別以為有人護著你,回來我就把你打死!”
女人紅著眼睛,瑟瑟發(fā)抖地想跟回去,被蕭侃一把拽住。
看在錢的份上,黃牙的態(tài)度也有了大轉(zhuǎn)彎,“修車鋪就在前面,可以去洗把臉。”
名為修車鋪,實際是搭在村口空地上的一個鐵皮棚子,里面只有拆卸輪胎的工具以及輪胎,業(yè)務(wù)單一,純屬望天收。
棚子旁有水龍頭,蕭侃從口袋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女人,示意她洗洗臉。
涼水沖刷臉上的傷口,女人疼得絲絲抽氣。
林尋白也從小路跑過來,手里提著醫(yī)藥箱,“里面有碘酒,洗完再消個毒。”
“你沒事吧?”蕭侃接過箱子,反問了一句。
林尋白撣了撣身上的灰,他沒有流血的外傷,至多有點淤青,“沒什么事。”見那三人拿著工具去卸輪胎,他壓低聲音問她:“你剛才是不是想摸刀?”
蕭侃沒有否認。
“這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們?nèi)硕辔覀內(nèi)松?,我出手是為了救人,你真要掏了刀子,我倆都得橫著出去?!?p> “嘁……”
她撇嘴不屑。
“你別……”林尋白還想勸導(dǎo)她,可挨打的女人已經(jīng)沖洗干凈,一張臉上大大小小的淤青有七八處,新傷加舊傷,沒一塊好皮。
仿佛是一個供人發(fā)泄的沙包。
而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他不禁喃喃道:“蕭老板,你非要來找沙雪,也是因為她被拐賣了吧。”
被人拐出家鄉(xiāng)、賣給別人做貨物,能有什么好下場?聽到了、知道了,就沒法裝作若無其事,總要來看一眼。
無論有多遠。
蕭侃還沒說話,那女人卻先開口了。
“你們要找沙雪?”
“你認識沙雪?”林尋白大吃一驚。
女人動了動嘴唇,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我……我就是沙雪?!?p> ***
一路的舟車勞頓,在這一刻都有了切實的意義。
“沙雪是我以前的名字,我現(xiàn)在叫李梅,聽說他前一個老婆也叫李梅,一直生孩子,大出血死了,后來我就用了這個名字?!鄙逞┚o張地絞著手指,疑惑地望著救她的陌生人,“你們是誰,找我有什么事?”
蕭侃不著急回她,而是讓她在墻邊的一張長凳上坐下。
“你是沙雪?那你什么時候來的這里?”
“十五年前……”沙雪精準地說出答案,回憶過往,她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那年有人去村里招工,說帶我去深圳上班,廠里包吃包住,還有工錢,我就跟著去了,結(jié)果……”
“什么村?”
“沙家村?!?p> 蕭侃點點頭,算是放心了,“拐你的人販子都被抓了,判了刑關(guān)在監(jiān)獄,你知道嗎?”
沙雪搖頭。
按年紀算,她與蕭侃同歲,但看起來滄桑許多,凌亂的頭發(fā),破舊的衣服,青一塊紫一塊的臉頰,她惴惴不安地坐在村口,與身后貧瘠荒涼的村落融為一體。
蕭侃繼續(xù)說:“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告訴你了,你是被拐賣的,所以婚姻關(guān)系不成立,等我們修完車,就可以帶你回家?!?p> “家”這一字觸動極大,沙雪一時恍惚。
“對,回你以前的家?!绷謱ぐ滓哺胶土艘痪?。
沙雪再次搖頭。
“不,那里沒人了,不是我的家,我家……”她下意識往村里看。
“你是被賣到這里的!”蕭侃強調(diào),“如果不是被拐賣,你怎么會過這樣的日子!”
“那會是怎樣?”沙雪驀然反問。
暮色不期而至,余暉撫過周遭每一寸土地,最后映入她的眼中——那是一口無水的深井,唯有暗黑一片。
蕭侃答不上來。
“你還記得你爹嗎?”林尋白換了個話題。
沙雪的眼珠子動了一下,她當然記得,只是……
她向后縮了縮。
“他死了,二十五年前就死了……你們?yōu)槭裁凑椅?,為什么要問我爹??p> 確認了她的身份,蕭侃沒有遮掩,“因為我想找壁畫?!?p> 沙雪垂下頭,一言不發(fā)。
不遠處,黃牙和黑皮拿著工具走回來,林尋白怕他們打斷談話,急忙迎上前詢問車胎的情況。
沙雪偷偷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藏藍色的外套上還有兩三個黃色的腳印,她咬了咬下唇,磕磕絆絆地說:“那年冬天,我媽跑了,外面下著大雪,我爹去找她,沒找著。后來有一天,我爹天亮出門,天黑也不回來,我以為他也跑了,就一個人在家哭,是春生……”
她頓了片刻,努力拼湊零碎而久遠的記憶,“對,是春生叔來我家陪我,一直等到我爹回來。然后他們又一起出去,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再后來,我爹又不回來了,警察就來了。”
“春生是誰?”蕭侃敏銳地捕捉到故事里多了一個新人物。
“他是我爹的朋友,我爹沒了以后,他也不來了。”
“他是沙家村人嗎?”
沙雪皺起眉頭,不太確定的樣子。
前邊路口,林尋白沒能攔住人,黃牙大步向前,沖沙雪喊道:“李梅,老六叫你回去,你收拾一下趕緊走,不然還得挨揍?!?p> 一聽到那個熟悉又恐怖的名字,沙雪從凳子上蹦了起來,蕭侃拉住她的手腕,試圖讓她鎮(zhèn)定。
“你別慌,先告訴我,春生到底在哪?”
“我不能說了,來不及了,否則他要打死我?!?p> “我可以帶你走,還可以報警抓他,無論是他買你,還是打你,都是違法的!”
但一切毫無用處。
“我真的要回去了,我還有三個孩子,孩子要喂奶,孩子……”
“你可以把孩子也帶走的!”蕭侃幾乎大喊。
最后的光亮在山坳間消散,暗藍的夜色涌到她們腳下,沙雪囁嚅地動了動嘴唇,爾后甩開蕭侃,沖進黑暗的囚牢。
黃牙與黑皮半圍半堵,蕭侃沒法再追了。
“兩口子的事你們管什么,管好自己吧?!秉S牙撂下一句半真半假的警告。
林尋白擔(dān)心蕭侃沖動,小心翼翼地貼過來,等他們轉(zhuǎn)身走遠,才問:“她說什么了?”
“她說,她拿什么養(yǎng)孩子?!?p> 林尋白沉默了。
蕭侃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車子修好了嗎?”
“他們這兒沒有全地形輪胎,前邊村子才有,沙雪既然在,你暫時也不會走,我打聽過了,村委會有四間房,交錢可以住,我就要了一間?!?p> “一間?”
“我要跟他們?nèi)ツ幂喬ィ恢缼c回來,村委會有人值班,你待在房里應(yīng)該沒事,等修完回來,我把車停在門口,你睡房間,我睡車上,多一重保險?!绷謱ぐ捉淮戤?,還是不放心,碎碎念地叮囑,“蕭老板,我回來前千萬別招惹他們,有些地方是沒道理可講的,什么事都等天亮了、車修好了再說?!?p> 蕭侃輕哼一聲,算是答應(yīng)了。
不管怎么說,林尋白還算個男人。
但是——
沙雪最后說的話,她沒有完全告訴他。
***
山中的深夜要比城市安靜許多,過了九點,陸陸續(xù)續(xù)開始熄燈,蕭侃站在村委會門口,望著整個村子一點點暗下去。
她掏出手機,發(fā)了一條位置信息給燕山月,另補了兩個詞:細兒溝、沙雪。幾秒后,她想了想,又發(fā)出一條——明早聯(lián)絡(luò)。
做完這一切,她推門走了出去。
村里的小路沒有燈,她打開手機照明,遠方的山谷微光疏落,如海底深處閃動的鱗片,牽引她朝后山走去。
半高的土坡上有棵大槐樹,繁密的枝葉像一叢烏黑的云,蕭侃走過去,叫了一聲。
“沙雪?”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
她扭頭,一聲悶響,整個人就軟了下去。
手機滑落在地,白亮的光束投向上空,花期正盛,滿樹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