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7
蕭侃一怔。
抬腳重重踹下去,腳底的沙土立刻塌下一塊。
前方,一個拳頭大小的石塊從地下拋了出來。
她快步上前,竟是個半米見方的洞口,她拿出手電筒一照,圓洞大約有三米深,見底后便轉(zhuǎn)了彎。
林尋白正盤坐在轉(zhuǎn)彎口。
蕭侃氣不打一處來,“你找到洞口也不告訴我,在底下裝神弄鬼,找死??!”
林尋白仰起腦袋,委屈巴巴的樣子。
“這里有個捕獸夾,我一下來就被夾住了,洞里又沒信號,我都叫你老半天了……”
方才他舉著手電筒找入口,被一根歪斜的樹干擋住去路,他輕松一躍,哪知前方的地面是虛的,下墜的沖力讓他來不及收腿,直接掉進洞里。
他本想用雙腳找兩個支點,結(jié)果這洞是口小里大,洞壁還格外光滑,他四肢全張也無法阻擋自己的下滑。
足尖剛觸底,便是一陣鉆心的劇痛。
原來是洞底的捕獸夾把他右腳的腳踝狠狠咬住了。
講真,他對蕭侃是服氣的。
說有地道,就真有地道。
說他是吞金獸,他就被捕獸夾夾住了。
好在夾子不算大,不是夾猛獸的那種,可他一個人難以徒手掰開,想打電話給蕭侃,才發(fā)現(xiàn)信號全無。
“咳咳……”
蕭侃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問:“下面還有夾子嗎?”
“沒有,就我腳上一個?!?p> 她這才放心,從背包里拿出一捆長繩,一頭系在洞口的樹干,一頭攥在手里,然后沿著洞壁,慢慢往下滑。
正如林尋白所言,洞口雖小,洞內(nèi)的空間卻不小,轉(zhuǎn)彎處尤其寬敞,連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地道,刀口工整,細致有序,如魚鱗般密密麻麻地布滿洞壁,手法相當專業(yè)。
她彎下腰,踩住捕獸夾兩側(cè)的環(huán)扣,拉出縫隙后,將鐵鍬的鍬頭卡進去。
沾著鮮血的鋸齒被迫張開,林尋白趕忙把腳抽出來。
“嘶……”
他皺眉倒吸一口涼氣。
蕭侃手一松,夾子又夾了回去。
“還能走嗎?”她問。
林尋白扶著洞壁半蹲半站,嘗試著轉(zhuǎn)動腳踝,還好,是普通程度的皮肉傷,外加擠壓造成的腫脹,沒有傷及骨頭和筋腱。
看來這個捕獸夾只是嚇唬人用的。
蕭侃掏出急救包,他配合地撩起褲管,露出兩排整齊的血齒印。
“這里、這里……”
“這什么這?!彼芽噹佭^去,“你兩只手都好好的,還不自己包扎?”
下一秒。
林尋白膝蓋一軟,一屁股癱坐在地,儼然一副碰瓷老人的架勢。
“摔下來的時候,手也扭傷了?!?p> 他抬起右臂,顫顫巍巍地搖了搖無力的手腕,還挺像那么回事的。
“真扭傷了?”蕭侃懷疑地打量他。
“真的?!?p> 他眨了眨烏黑的眼珠,一臉的可憐無助。
蕭侃理解地點點頭,“那你在這兒休息,我一個人進去看情況?!?p> 說罷,她爽利地將背包一丟。
兩手空空,一身輕松。
“哎哎哎……”
林尋白一下子蹦起來,“我、我也要去?!?p> 蕭侃回身,低頭看向他的右腳,林尋白自個也低下頭去,默默拿起繃帶把腳踝的傷處一圈圈纏好。
一點翻身的可能都沒有。
“走吧?!彼p笑一聲,率先打頭陣,讓他殿后。
洞內(nèi)的幽黑比地面更甚,光束之外什么都瞧不見,地道需要弓腰前行,越往里,空氣越稀薄,彌散出潮濕的霉味。
偶爾有胡楊樹根勾住她的頭發(fā),像黑暗中伸出的枯手。
不知前路有多遠,林尋白問:“蕭老板,你說這個地道這么長,他們挖了多久?”
“至少不會是當天。”悶頭走路讓人呼吸不暢,她的聲音透出微微的喘息。
林尋白也一樣。
“不是……發(fā)布會當天,那……是提前得知壁畫要進美術館的人……才能準備咯?”
在若羌時,他們最先通知的是趙河遠,接著趙河遠告知周正言與陳海,陳海又安排了賈超,在絲路美術館籌備發(fā)布會。
可這些人不是一伙的嗎?
蕭侃沒有回答,繼續(xù)朝前探進,又走了十來分鐘,上了一次坡,轉(zhuǎn)了兩道彎,她陡然停住。
“前面沒路了?!?p> 她把上下左右全照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新的轉(zhuǎn)彎口。
林尋白從后方擠到前面,伸手摸了摸,攔住他們的確實是死路,難道這條地道不是通進美術館的?
不對。
他一邊走一邊記方位,這個位置應當很近了才對。
他回身拎起鐵鍬,戳向前方濕潤的沙土,沒敢使太大勁,而是一層一層地往外鏟。
不一會,沙土完全剝落,露出長方形的通風管道。
“是這里!”他驚喜地扭頭。
蕭侃努努嘴,示意他將管道口拆開。
這個活和鏟土一樣,本身不難,難的是要減小動靜,畢竟,他們以這樣的方式進入美術館,假如被人撞見——
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一塊鐵皮,他拆了足足小半個鐘頭。
相較于地道,通風管道則狹窄多了,蕭侃兩手并用,以膝蓋跪行。
林尋白體格大,光是鉆進去,就換了幾次角度,最后只能像蜥蜴一樣,肚皮貼地,匍匐著往里挪。
很快,他們從天花板的出風口看見了美術館負一層的展廳。
若是用這樣的方式沿管道爬上二樓,進入子母廳,的確是什么監(jiān)控也拍不到。
二樓展廳內(nèi),破碎的玻璃展柜依舊維持著原樣,地面的血跡還留有淡淡的紅痕,因為是兇案現(xiàn)場,四周都設有警戒繩。
蕭侃隔著百葉窗的縫隙往下看,仿佛能看到陳恪躺在那里的模樣。
他雙眼涌血,直勾勾地盯著他們。
一個人臨死前會想什么呢?
是回顧自己的一生,還是遺憾尚未完成的事?
又或是。
苦苦掙扎而無力回天。
關于這一點,林尋白有過短暫的體會——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他喃喃道:“也許陳恪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一張假畫丟了性命……”
“未必。”
蕭侃望向空蕩蕩的展柜,不以為然。
陳恪躲在館內(nèi),是為了拿走壁畫,他死了,意味著沒有成功。
而另一路人由地道進入展廳,成功將畫盜走,因此,盜畫之人十之八九與殺人案有關,那么問題來了。
提前知曉壁畫會在絲路美術館展出的就那么幾個,盡管陳恪一心想阻攔巡展,但表面上看,他還是陳海的兒子,是發(fā)布會邀請的嘉賓。
即使雙方狹路相逢,何至于痛下殺手?
要么——
他是知道了非死不可的事。
要么,他是遇上了非死不可的人。
“走吧?!彼f,“地道走得通,找人就有方向了?!?p> “去哪找?”林尋白問。
“去鬼市?!?p> ***
黨河邊的老榆樹下。
尕張吧嗒吧嗒地抽著一截煙頭,眉頭皺得像樹干上的疙瘩瘤子,林尋白給他遞上一根新煙,被他反手推開。
“別別……幫不了的事,煙不能隨便抽?!?p> “尕叔,這事你都幫不了,那誰幫得了?”林尋白腆著臉繼續(xù)示好。
蕭侃靠坐在一旁,擺弄著手中的打火機。
火苗一躥一滅。
她的雙眼忽明忽暗。
尕張側(cè)目瞥了一眼,嚯,她倒是穩(wěn)如泰山。
“你這妮子膽也忒大了,才出來幾天呀,還想再進去?”他壓低聲音數(shù)落道,“找我引薦盜墓賊,虧你想得出來,我怎么可能認識土耗子!”
“鬼市的東西向來不干凈……”林尋白含蓄地說,“總有土耗子來銷贓吧?”
對此,尕張不能否認。
可他是個正經(jīng)人,向來是賣贗不賣贓的!
“反正我沒那么野的路子?!彼俅螆远ɑ亟^。
蕭侃手臂一彎,沒大沒小地搭上尕張的肩膀。
“尕叔,張陽抓我,肯定是抓錯人的,一旦案子真相大白,我隨時可以起訴他們拘留我、恐嚇我,對我造成了極大的精神損傷,導致我失眠、多夢,還心悸……”
“……你這話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蕭侃揚起嘴角,笑得十分坦然。
尕張的口氣瞬間軟了幾分,“不是我不幫你,而是有些事可以灰,但不能黑。咱們在鬼市混飯是打擦邊球,可球飛過頭,往黑處去,就是麻煩事了?!?p> “你放心,我找他們問幾句話而已。”
“不是要入伙?”尕張再三確認。
蕭侃嫌棄地嘖嘖嘴,“干那行太臟,我才不去。”
尕張松下一口氣,把林尋白手里的煙抽了過來,“老實說,我現(xiàn)在是真不認識土耗子,不過……”
他以前是認識的。
那還是他和林尋白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有一年深秋,鬼市來了個十四五歲的小娃蛋,穿著一件破得掉絮的舊襖子,鬼鬼祟祟來賣東西,說是從地底下挖出來的。
尕張看了一眼,是個豁口的白瓷碗,清末民初的,不值幾個錢,賣也賣不掉。于是,那小娃兩天都沒吃上一口熱飯,就靠懷里揣的三個黃饃充饑。
尕張瞧他可憐,給他買了一碗熱面。
吃面時,小娃告訴尕張,自己是打甘南來的,姓吳,單名一個鼎字,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去年冬天,他爹在外打工意外死了,工頭不肯賠錢,寧愿去蹲號子。他娘身體不好,一直臥病在床,三個姐姐嫁出去兩個還剩一個,姐弟倆商量后決定,姐姐在家照顧他娘,他跟著同村人去山里支鍋。
支鍋是陜甘一帶對盜墓的俗稱。
因為他年紀小、個頭小,每每都讓他打頭陣,然而最后分給他的,全是些破爛玩意。他聽人講,敦煌有個莫高窟,常有老外來參觀,老外有錢,愛買舊東西,所以偷偷扒火車來鬼市賣貨。
“后來你把他的破碗買了?”蕭侃猜測。
“對。”尕張點頭,“他大腿瘦得和我胳膊一樣細,我就買下了那個碗,讓他趁早回家過冬。沒想到一個月后,他又來了?!?p> “為什么?”
“他說,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他娘死在炕上,人都臭了,姐姐也不見蹤影,他無處可去,索性來敦煌謀生。”一根煙很快抽完,尕張按滅煙頭,沉默了好一會。
林尋白聽出點苗頭了。
之前把老六和李梅交給武威警方時,朱志良提過一嘴,老六加入的盜墓組織常年在敦煌及羅布泊一帶活動,扛把子的那位人稱“鼎爺”。
應該就是尕張口中的吳鼎了。
“后來他徹底干這行,我就不再與他來往,鬼市嘛,玩玩鬧鬧、真真假假的,真干那掘墳盜墓的事,我可瞧不上。”尕張道,“現(xiàn)如今,這一帶的土耗子數(shù)他名氣最大,最難照面?!?p> “警察沒去抓過?”林尋白問。
“首先是抓不著,其次是抓著了也有人頂鍋,總之,人人都知道是他,他卻逍遙法外。”尕張撇撇嘴,“和他當年鉆盜洞一樣,滑溜著呢!”
蕭侃順勢抬轎子,“尕叔你對他有恩,哪怕不來往了,你帶我們?nèi)?,他必定要給個面子的?!?p> “這個嘛……”
尕張欲言又止。
林尋白當他想擺譜,正打算接上蕭侃的話再來一段溜須拍馬。
不料,尕張自己憋不住了。
“得了,實話告訴你們吧,我對他是有恩,但我婆姨生二丫頭那年難產(chǎn)住院,我管他借了三千塊錢,一直沒還……”
“……”
“嗐,別急別急,過去的恩雖然沒了,可我知道見他的法子。”
蕭侃姑且合上罵罵咧咧的嘴,“什么法子?”
“想見鼎爺,無非是兩種事,一是入伙,二是買賣。”尕張賠著笑娓娓道來,“入伙得交投名狀,土里埋的、舊時用的、死人戴的,隨便什么,交一樣即可?!?p> “那買賣呢?”
“談買賣要先打錢,十萬入賬,方能見面。”尕張說完,反問她,“你選哪個?”
蕭侃沒作聲,冷著臉掏出貼身攜帶的匕首。
啪地一下。
拍在地攤中央。
尕張低頭一看,頭發(fā)根都豎起來了,“你……你想殺進去???”
林尋白不禁拍手稱贊,“不愧是蕭老板,與其聽從別人的要求,不如自己定規(guī)則……”
“定你個頭!還不是你把我的絹畫上交了!”蕭侃終于破口大罵,“我全身就剩這把刀是老物件,嘉慶年間英吉沙爾領隊大臣用的,正兒八經(jīng)的名刀!”
哦。
林尋白自覺地把嘴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