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錢并非錢姓,其實是我的本家堂伯。
人們習(xí)慣喊他“老錢”,緣于他有著一個好玩兒得令人噴飯的口頭禪:就是說話的時候,每一句話的末尾一定要捎帶著“錢”這個字眼兒。
這讓人們在捧腹大笑的同時,很是不屑一顧乃至嗤之以鼻,背地里也就免不了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對他品頭論足。
人們腌臜他是個老財迷,嗜錢如命,真是窮怕了,想錢都急出了毛病,沒治了,可不要瘋癲吧……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日子久了,這些閑話不知怎么就吹進(jìn)了老錢的耳朵眼兒。
起初他很是有些不習(xí)慣,傻呆呆地愣在那里,一聲也不吭,而眼眶里分明閃動著淚花兒,但是淚花兒卻很倔強,終于沒有滑落塵?!?p> 他不能夠承受淚水之輕,卻有能力控制淚水的流向,他只能把淚水引流到心田,他的心田正干旱得快要龜裂了。
“唉……”
后來,老錢想通了,無意中再遇到人們并非全是惡意的指指點點時,他只是無奈地?fù)u搖頭,苦笑著望望遠(yuǎn)處漂浮游動的白云,隨后低頭看看腳下,居然若無其事地招呼人玩牌去了。
像是看穿了老錢的心事,天上的白云也明顯地放慢了腳步,它載不動太多的情思愁緒。
農(nóng)閑時分,老錢家就是鄉(xiāng)親們的俱樂部,人頭攢動,喧鬧非常。老錢喜歡玩牌,但從不耍錢,這就更加印證了他在人們心目中那個嗜錢如命、猥瑣得令人作嘔的老錢迷形象。
有好事者就打趣地說:
“老錢大叔啊,你說起話來左一個錢右一個錢的,真是出口成錢吶!可是一入到玩牌上,咋就光?;鸩窆鲀耗??你老要恁多錢干啥哩?”
老錢連頭也不抬,瞇縫著眼睛瞅著手中的紙牌,猛然摔出一張紙牌來,隨著紙牌撂出的還有一句話:
“你小子哈,懂個屁香臭錢!”
一句話噎得人家翻著白眼干咽唾沫,再也說不出話來。
老錢不但自己不耍錢,還煞費苦心地勸誡他人:
“我說爺們兒幾個錢,誰都有一家子錢,好鋼要用到刀刃上錢,錢嘛要派到正道上錢。我看還是不要耍錢哩好錢?!?p> 眾人一聽,隨即哄堂大笑,前仰后合。
這樣一來,那些好賭之徒慢慢地就不再光顧他家,省得他喋喋不休地吵得人心煩意亂,上好的牌點起到手都難得贏上一回。
玩牌的人漸漸少了,老錢家的小賣部生意也就隨之暗淡不少。
老伴兒為此沒少埋怨他,嗔怪他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兒”,“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作自受”,腦子受潮了、進(jìn)水了,咋就跟秤砣鐵塊、榆木疙瘩一樣不開竅……
老錢心里就很郁悶,實在忍不住就沖她大吼一聲:
“你這老婆子錢,再嘟囔個錢,惱了我看不給你一巴掌錢!”
老伴兒知他脾性,順勢故作姿態(tài)地向他靠過來,笑嘻嘻地佯裝伸手接錢的滑稽動作,眼巴巴地盯著老錢,嘴里只一個勁兒地念叨著:
“給俺錢給俺錢,看你拿什么給俺錢?!?p> 這下老錢氣得怒不可遏,他幾乎要跳起來,揚起哆嗦著的右手:
“臭婆子錢!看來你是只要小錢不要老錢哩錢,別以為我不敢打給你幾巴掌錢!”
這回連老錢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了。
老錢還有個習(xí)慣,就是每個月都要往鄉(xiāng)里跑一趟,風(fēng)雨無阻。
由于左腿是義肢,行動多有不便,因此老錢天不亮就得起身,直到傍黑兒才拄著拐杖蹣跚地摸回家,一個來回少說也要走上十多里路。
好在村子前面潺湲流淌的泥河水會陪伴他走過一多半的行程,河邊啃青的羊只、鶴立的白鷺,捕食的魚鷹、洑水的野鴨,還有善捉迷藏的魚蝦蟹蚌在水中出沒隱現(xiàn),自由游弋嬉戲……
眼前的景象令他神清氣爽、心滿意足。
老錢是很容易就知足的人,這或許跟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吧。
每次去鄉(xiāng)鎮(zhèn)上,兒子都心疼他,堅持要送他一回,他卻固執(zhí)地要一個人去,還不停地念叨著:
“這點兒小事兒不算啥,正好出去散散心,活動活動筋骨。哎……都多少年了,還當(dāng)真是想念他們??!”
老伴兒知道他認(rèn)死理兒,雖說放心不下,可又能怎么樣呢?他就這樣一個人,只好由他去吧。
而每次回到家吃過晚飯,老錢都會照例將一個紅布包悄悄塞給老伴兒:
“老婆子錢,可要放好這布包錢?!?p> 老錢患有心痛病,一痛起來就腦門冒汗,臉色煞白,齜牙咧嘴,痛不欲生。
一天夜里,老錢忽然間來了精神,他讓守候在身邊的老伴兒抱來一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
他撫摸著木匣子,十分欣慰而動情地低聲緩緩地說道:
“這些錢是我多年來一趟趟從鄉(xiāng)民政上領(lǐng)回的,都在這里面了。我走后,你一定要把它捐給村里的小學(xué)校,也算是我對老師們的一份心意吧?!?p> 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
“老師們耕耘之余不忘教書育人,可日子太清苦。替我謝謝……謝謝……”
老伴兒一臉迷惘,怔怔地望著他。她想說自家的老房子早就該修繕了,還有……還有……
但是,當(dāng)她與老伴兒毅然決然的目光相遇時,轉(zhuǎn)而咽下蹦到嘴邊的話兒,含淚點著頭:
“老頭子,你就放心吧。俺一定……一定……”
老錢走了,他是微笑著離開我們的。
親友們悲痛之余,猛然想起來一件奇怪的事兒:
老錢怎么和以前不一樣了?他的口頭禪跑哪里去了?怎么說話時一下子就不捎帶“錢”字了呢?
這簡直不可思議。人們似乎有些失落,也許是失望,但我親眼看到大家明顯失態(tài)了。
一個月后,鄉(xiāng)民政所的老陳所長敲響了老錢家的門。他問老錢的老伴兒:
“老嫂子呀,老錢怎么了?這個月怎么沒去鄉(xiāng)里領(lǐng)錢???”
當(dāng)?shù)弥襄X已經(jīng)去世時,他沉痛地嘆息道:
“唉……這個老錢哪!”
好大一會兒,老陳慢慢轉(zhuǎn)過身,若有所思地望著鄉(xiāng)親們,滿懷深情地哽咽著大聲說:
“大家還不知道吧。我替老錢,啊不,應(yīng)該稱呼老董……保守這個秘密已經(jīng)很多年了,看來現(xiàn)在是該讓大家知道真相的時候了?!?p> 他抬手抹了一把淚,又清了清堵塞的喉嚨:
“老董同志過去是一名志愿軍戰(zhàn)士,光榮地參加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在一次戰(zhàn)斗中,他和全連戰(zhàn)士一起冒著炮火奮不顧身地向敵人沖去,不幸身中敵彈,老董的左腿被炸飛了。就在被炮彈擊中的那一瞬間,他嘴里還在高聲大喊著‘沖??!前……’
“后來,他醒過來后就一個勁兒地喊著‘前、前、前……’從此以后,他就不自覺地留下了這個口頭禪……”
老陳實在說不下去了,他神情無比凝重,整肅著衣著容止,莊嚴(yán)地走到老錢的遺像前,俯身深深地彎下腰去。
院子里靜極了,隱隱聽到低低的啜泣聲,人們也都跟隨著向老錢鞠躬致敬,沉痛默哀。
凝視著老錢的遺像,人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終于什么都沒有說,一個個低頭默默地走出院門,走向田野,走近老錢的墳?zāi)?,走入老錢的靈魂……
老錢是我的本家堂伯,他老人家其實姓董,而并非錢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