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死了。
這件事情發(fā)生在河山父親去世后的兩個月。關于他的死,村落里議論紛紛,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身強力壯的,平時除了少言少語外,看不出一點的不尋常,怎么突然離世了呢?村長也只是對外說,河山的妻子在一天早晨醒來,看到河山已經死了,在這之前也沒有發(fā)現有什么身體的異樣。對于這種不同尋常的事,人們總是要討論一下的,一來表達自己對于死者的唏噓,二來滿足自己對于解謎的欲望,又說不定還能不經意間發(fā)現了天大的秘密,雖然這秘密實難證實。大多數時候,在議論過后,人們會逐漸消退了新鮮感,失去了解開謎底的耐心,最后以一個大家公認的理由來草草結束,對于河山死去的事情,人們會說“人呢,還是要珍惜當下”,抑或是“人呢,要且活著且享樂,指不定哪天就莫名其妙地與世長辭了,一切全憑天意,全在命數”。
可月松不會這么想。這天晚飯過后,他收拾完碗筷,從廚房里走出來,站在門口,抬頭望了望天,滿天的星子伴著月亮,隨著天氣入涼后的夜風晃動著,閃爍著。他輕嘆了一口氣,又在原地呆了一小會兒,便來到娘的房前,敲了敲門。
“還沒睡下吧,娘?”
“沒~你進來啊,月松。”絲青這會兒在整理衣物,聽到月松在敲門,便轉身回應道。
月松把門推開,走到娘身邊,然后四下望了望,從門后把一把椅子搬到床邊:“娘,我想和你說會兒話?!?p> 絲青看著他的樣子笑了笑:“那還不來幫忙把衣服疊完?”她指了指堆在床上的衣物。
月松愣了一下,便走近床邊陪同娘一起疊衣服。
絲青先開了口:“月松啊,你知道喬洛的孩子要出生了吧?”喬洛是河山妻子的名字。
“???”月松很吃驚,娘好像早就知道了他的來意。但是他更吃驚的是喬洛要生了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您這樣講了后,算下來是這樣的?!?p> “好了,收拾完了,坐下吧?!苯z青把疊好的衣物抱到一旁,自己坐到了床邊,也示意月松坐到他自己搬來的椅子上。
“娘,河山的事情我心里不踏實。”
“嗯,你講吧,娘聽著呢!”
“雖然人死是常事,但是您知道的,娘,河山的父親那條項鏈是被我撿到了。”
“嗯,你還把它上交了。”
“所以我想,河山的死應該是跟這些有關的?!?p> “先等一下,月松。你要不要告訴娘,你當時是怎么想的?”
“上交?”
“嗯,并且是匿名?!?p> “因為那不是我的東西。我也不想私藏。我交了還能讓余量寬裕一些。”
“你有這樣的善意,娘很開心。只是你覺得那是誰的東西呢?”
“河山的父親的吧。”
“吧?”
“嗯。娘您是想說,我該把項鏈給河山嗎?”
“沒有,我只是好奇你為什么好像不怎么確定的樣子。”
“我確定,只是我不想承認?!?p> “嗯?”
“因為我總是覺得是河山做錯了什么事情,才逼死了他父親?!?p> “好吧?!?p> “您不要生氣,娘,我知道那天你講的那些道理,我只是還理不順這些事?!?p> “怎么會生氣呢,月松?”月松的那句話,讓絲青有些觸動。她大概是能夠理解孩子的這些情緒的,或許巖風的死不可避免地在月松的心里留下了一處斑駁,他并不缺少理智的判斷,只是這孩子相較于理智,更不愿意看到一段父子間的爭執(zhí)。他此生都未有見到父親,那種父子間的相處是他再不能擁有的珍貴,或許在他看來,爭執(zhí)更像是一種極大的情感浪費,他從內心里感到排斥。
“我也不知道,感覺您好像有一些?!痹滤刹]有發(fā)現絲青在想事情,只是憑自己的感覺來回應娘的問題。
“傻孩子?!?p> “可能就是這樣,我才不想把項鏈還給河山?!?p> “那匿名恐怕是因為這樣或許可以讓問題更簡單一些嗎?”
“嗯,我也有些害怕?!?p> “害怕嗎?”
“是的,娘。如果被人知道,一定會問我項鏈的來源。您那天講的那些話,讓我不想冤枉一個無辜的人,我也不想把我看到的片面講出去,以免造成更大的誤解。”
“你能這樣想,是很好的,月松。只是娘會心疼你,你看你隔了這么久才跟我說這些。雖然我能猜得到你的心思,但畢竟你長大了,會開始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是我猜不到的,我也會擔心你像這樣想太多的話,會不會并不適合你這樣的年紀。”
“我明白您的意思,娘。”月松顯得有些沉默。他有些記不起今天的來意。
“現今,事情像你講的,河山的死應該是跟這些有關的?!?p> “您也是這么想的嗎,娘?”
“本來我沒有想這么多,只是覺得喬洛可憐,但是聽你講了這些后,我反而傾向你的判斷?,F在大家好像普遍對于生死看的很淡,或者說是習以為常。久了,會變得麻木吧。”
“我想弄明白這件事情,娘?!?p> “你有什么打算嗎?”
“沒有。也正是這樣,我才覺得煩悶,想到找您聊一聊?!?p> 月松說完,倆人都沒有再講話。彼此都是在想一些事情。
“要不,我去探望喬洛的時候帶上你,我們去問清楚吧,月松?”絲青在倆人沉默了一陣兒后開了口。
“直接問嗎?”
“對,現在人已經去世了。這件事我看你不弄清楚,心結就會一直在。”絲青繼續(xù)說道,“喬洛是個很好的孩子?!?p> “好?!?p> “先不要想那么多了,去睡吧,月松。不管后面我們得知的事情是怎樣的,也總比不清不楚要好。”
“嗯,你也好好休息,娘。”
“去吧,去吧!”
月松回到屋里便睡下了,他仍然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是天氣涼了,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隱約記得晚上的風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在幾天后的一個傍晚,絲青同月松很早就吃完了晚飯,他們去到了河山家里,家里除了喬洛還有一個小姑娘,小姑娘是喬洛哥哥的閨女,由于河山死后,喬洛不想搬回娘家,家里人便只好由著她,把小姑娘安排過來,照看這個即將生產的女子。
絲青到的時候,喬洛他們剛剛吃完,正在收拾碗碟,看到來客后,小姑娘督促姑姑停下來去招呼客人,自己跑前跑后地忙著。喬洛招呼著絲青和月松坐下,幾個人在堂屋聊了起來。
月松在絲青的引導下,把那天晚上他看到的一切和盤托出,喬洛的表情從吃驚到平靜再到難過,末了竟哭了出來,一時連絲青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只是靠近她攬著,遞過帕子。小姑娘忙完回來看到姑姑這個樣子還以為出了什么事情,扶著門框發(fā)楞。喬洛抬起頭把絲青輕輕地推開,讓她不必擔心,便起身走到臥室,小姑娘連忙跟過去,隨著姑姑進到了臥室,留下絲青和月松母子倆呆在客廳面面相覷,倆人像犯了錯一樣,不知該做些什么,他們或許不約而同地以為今天的到訪是一個錯誤,對一個待產的女子來說,兩位親人逝去的打擊,不是一個簡簡單單三兩句話就能輕輕帶過的事情。在月松平靜地講出一切的時候,難免在喬洛的心里那本已消退的哀痛又翻滾了起來。
喬洛走到臥室,看到小姑娘也已隨她進來,自己彎腰實在不便,便指揮著這個侄女從她床尾柜子上翻出來一封信,喬洛拿到這封信,挪著步子回到了客廳,她來不及多去講一些客套的話,徑直走到月松面前,把信遞給面前這位臉上寫滿緊張的少年:“這是河山留下的信,你們看看吧?!?p> 絲青上前攙扶喬洛坐回到椅子上,自己也回身把月松按下,挪過椅子坐在月松的旁邊。信沒有信封,粗硬的葉片紙上看得出有被打濕的痕跡,月松把信攤開,看到了這樣的內容:
喬洛啊,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必已經離去了,你也不必原諒我的突然,我只是希望寫下的這些,能讓我的離開不給你留有太多的疑惑。我們之間有許多不同,你陽光明媚,給了我生活里數不盡的快樂和憧憬,我呢,暗淡無光,總是喜歡沉溺在一些不可理喻的情緒里,讓你都感到郁悶非常。到最后,你的陽光讓我深深地愛著,成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我的暗淡也終將把我壓垮,剝去了我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
父親在世的時候,你我都聽到了一些流言,說父親是貪生怕死之輩,同齡的叔伯早已慷慨赴死多年,唯獨他“茍活于世”,我和你都沒有因此覺得父親真是這樣的人,可是從表現上,我們有了分歧,你從不在意這些流言,我在意。我會感到壓力,我們的孩子越來越大了,馬上就要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父親也為此事開心,我則陷入到了一道死命題里:自己的孩子要出生,自己的父親沒按照約定俗成的時間赴死,自己的孩子還要去村長那里拿一條別人赴死了的父親的項鏈?這個問題,我找不到答案,我也做不到像你們那樣不去想這些,或者你們想了,但不會像我這樣陷進來。你總是可以找到一個積極的態(tài)度去面對我們生活里遇到的事情,我相對而言就顯得過于愚笨,我已經被這個事情折磨了許久,以至于那天晚上,我本著想了解父親的所思所想,以期給自己一些寬慰,才問出了那個大逆不道的問題,這也釀成了悲劇的發(fā)生。
父親看起來不像我這般心事重重,但好像也被這些弄得一團糟,他生氣極了,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的時候,也為時已晚,父親就這樣離去了,我則成了一個“弒父”的罪人。
甚至在這一切發(fā)生后,我也沒有勇氣去坦白。后面的事情上,我覺得我們都錯了,喬洛。我們不該把晚上發(fā)生的事情隱瞞起來,至少我們不該連村長都沒有給他說實情。我后面自己又去窗外尋了很多次,項鏈是尋不見了,好像從那之后,我活著的勇氣也被父親那一擲拋出了窗外,消失不見了。
再后來,那條匿名項鏈出現了,我隱約覺得這其中有著關聯,只是我再難有心力弄明白這一切,看著你每天變大的肚子,我百感交集,一邊期待著早日能看到我們的孩子,一邊又害怕面對仍然困擾著我,令我糾結的問題。父親不僅沒有讓我的問題得到答案,相反,他的離去加重了我的自責,這自責是愧為人子,愧為丈夫,愧為人父的自責。死亡的念頭在我的腦海里循環(huán)往復,一遍遍地召喚著我,我儼然成了一個懦弱的人。我害怕死亡的痛楚,我自然是害怕的,可我更怕面對,我自己成了自己活著的阻礙。
喬洛啊,真的對不起,是我不夠愛你。我沒能追隨著你的燦若朝陽,一直躲在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影子里,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問題。對不起雖顯得幼稚無力,可除此以外,我不知道還能講些什么來表達自己的歉意。在我死后,把這段時間的事情都同村長講講吧,不管他能不能明白,理不理解。如果你要恨我,就不要恨太久,不要讓你的陽光熄滅。如果你還愛我,就不要讓自己太難過,我解脫了,也是一種自找的出路。如果你只是埋怨我,埋怨我自顧自地離開,沒同你正式地告別,那就請原諒我吧,因為我怕面對你的時候,許多話講不出口,就像我仍然愛著你,卻不能再擁有。
不知講了這些,你能否明白,我們倆個自打一起相處,就像是天空里的兩朵云,你是白云朵,我是烏云朵,我們彼此靠近碰撞,再化為雨水落回地面,只是我內心里新起的這團烏云,任由我如何地靠近你,也由于它過于堅固而無所改變。我飄向天空的一隅,變得冰冷堅硬,在碰觸到天邊的時候,便自行破碎了。像我這樣的人,同別人一樣的生活,也會過得相對更為艱難,或許上天分配給你我的使命不同,上天要你滋養(yǎng)萬物,卻要我贖罪一生,我忍受著旁人不屑的敏感與痛苦,無端矯情,無人傾訴,最后也只不過是別人的一句“這個人不愛講話”輕飄飄地帶過,我是不愛講話,可是我講出的,確定又有幾人能懂?很慶幸你是懂的,喬洛。我們曾討論過,活著是為何而活,你說活著就是吃吃喝喝,看看風景,陪陪家人,多么純粹,多么美好,多么地令我向往。我呢,我聽聞你的答案后便沒有講我的想法,只是附和著你,把我內心真實的羨慕表露于言語之中,現在我可以講了,我認為的活著是尋覓內心的平和,一切來往的事物皆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痕跡,我活著似乎便是將這些大大小小的痕跡一一整理,把好的收藏,把壞的消淡,我真切地感受著你或他人給到的幸福甜蜜,也真切地消融著讓人不愉快地種種。
現在的時節(jié)有些清冷,我本想著可以在我死后,如果你空下來,不忙的時候,可以在埋葬我的地方多插上幾束離歡花,我愛那簇簇的紅色。如果可以,如果你愿意,就待來年轉春的時候再去吧。
關于孩子,就取你說過的那個名字吧,簡單又陽光,我也很喜歡?;蛟S我已經不配再講這些了,撇下你一人,哪怕講的再好聽,也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就好比他們常說的,不像個男人。我也無可避免地成了一個膽怯逃避的人,選擇總是相對的,總不能一邊接納自己,一邊又排斥自己。我也想過,如果我們的生命不需要同他人共享,會不會這一切便好一些?如果我不需要為新生命的到來而向所有人報以歉意,會不會你我的幸福將不用頂著這團烏云?或許總會有新的問題出現,只是再多的問題又有幾個會大到我們需要選擇生死呢?我不知道,更無從假設,我仍然深愛著這片曾帶給我生命的土地,愛到不愿傷害它一丁點兒的秩序,這遠大于我一人或一個家庭的歡樂。你一人撫養(yǎng)孩子自然是艱難的,只是這艱難,我也無法想象,我們都還沒有做過父母,所理解的艱難也只是想象中的,對大多事情而言,真實的快樂不會大于想象中的快樂,但真實的艱難一定會大于想象中的艱難,我只求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你能像往日里安慰我的那樣,笑著等它過去。我們匆忙的一生也不用太固守著子虛烏有的禮俗,多聽聽父母的意見,多向前看。
不管人有沒有在天之靈,祝福你都會是我永遠的使命,我也愿這一切能在你這里盡早過去,待天亮起的時候,你這片白云朵,又飄在了那最美的空中。
信里的內容到這里便結束了,嚴格來說這算不上一封信,只是河山臨死前留給妻子的文字,里面講了他的痛苦,以及由這痛苦引出的煎熬,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月松看到的爭吵就是河山父親的死因,而河山的死因也是與此有關,只不過河山的死因更為復雜,確切來說是他無法疏解自己造成的,父親的離去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月松看完,把信歸還,這時候的喬洛也平靜了許多,至此,事情的原委都已很明白,而假設發(fā)生過的事情沒有發(fā)生是沒有意義的,也不必相互地埋怨,只是人總會不自覺地去假設一些事情,試圖讓自己獲得一些寬慰,也試圖對于死者的離去,表露出更多的悲戚。屋外的天已經暗了,夜風也開始刮了起來,喬洛說屋里潮冷,要小姑娘在堂屋生盆火,被絲青阻止了,雖然現今轉向冬天的時節(jié)不比往日溫暖,但也還到不了生火的時候,就算是到了冬天,也不過是會多下幾場雨,所以絲青看得出這是屋主人的客氣。
喬洛說后面村長來處理河山喪事的時候,她把河山留下的文字給村長看過了,村長除了搖頭嘆氣罵河山是個偏執(zhí)的孩子,說他這樣太可惜以外,還把項鏈留給了喬洛。一來說喬洛即將生產,收走又送來,不免麻煩,二來說項鏈留給孩子也算是個念想。而這件事情,村長對外也沒有聲張。月松本來想要問在這件事情上,他的做法會不會惹來喬洛的怨恨,喬洛沒等他開口,就打消了他的疑慮。在喬洛看來,事情走到今天這樣的結果,不是外人可以改變的,從河山講的那團烏云出現的時候,就注定了今天的結局,縱使月松那天晚上沒有跑走,河山父親也堅持不到項鏈的找回。這興許能讓月松一直以來的愧疚能好受一些。
可是絲青明白,今天這些謎團的揭開,讓一些事情發(fā)生了轉變,月松不用再為倆人的死背負太多,但是他匿名上交項鏈的事情,是喬洛沒有過多去問的,這背后的原因,只能留待月松一人知曉了。事實也正是如此,通過今天的了解,真相大白,月松釋然了許多,而對于絲青想到的這件事算是成了他余留的別扭,他或許需要一些額外的時間,來讓心緒再發(fā)生一些扭轉。
母子倆人回去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很細很輕,但被風裹著,打在兩個人的臉上,并不讓人感到舒服。月松走在娘的后面,看著娘走在粘粘的小路上,擺動著身子,已不如自己這般輕盈,他也是第一次感覺到隨著自己一天天長大,娘正在老去。他抬頭看了看天,漆黑的夜里沒了星子,雨水打在臉上,有些灼痛,他想到了淺影,她有沒有入睡?她有沒有像他這樣的苦惱?有沒有像他一樣想著自己?
入冬以來,總是經常下雨,見到太陽成了一件難事,也正是因為這樣,這幾天接連的大太陽就分外珍貴,月松一大早來到了淺影家,商量著趁著天氣好,幫忙把石路伯父種在半山腰的蔬菜剔剔苗兒,石路準許了這兩個年輕人,還囑咐他們晚上要早些回來,月松則讓他放心,還說倆人已經不小了,如果剔的菜苗兒比較多,晚上就不回來,把淺影帶回家讓娘給她做菜饃饃。
按理說,菜園子一般是在湖邊墾一塊兒地,人們也確實如此,但是入冬后,雨水太多,湖邊的菜園子經常會被淹,天氣轉涼后平常的土地又不適合種其他作物,反倒可以換成短季的耐寒蔬菜,因為雨水多又不用擔心灌溉的問題。剔苗兒不需要什么農具,月松和淺影只帶了中午要吃的食物,便趁著暖暖的陽光,向山坡爬去,現在的他們已經脫離了孩子的稚嫩,是兩個成熟的男女,或者像是一對兒新婚的夫妻,他們一路聊著些家里的大小事,村里那些算得上新鮮又算不上新鮮的事情,比如誰家的孩子出生了,取了一個多好聽的名字,比如誰家竟然產了個雜色兒的羊崽子等等。
地里的菜苗兒比想象中的齊整,幾場雨水后也長得很肥,陽光之下,嫩綠的菜葉子鋪展開,幌著翡翠色的光,一片連著一片,可愛極了。月松倆人只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便把這些農活全部干完了,坐在地頭吃飯歇息的時候淺影有了主意,她提議下午去踩沙灘,太陽曬了一個上午,早已驅趕走了冰涼,海邊的沙子一定是溫柔舒服的,再加上這難得的連續(xù)幾天的好日子,整個冬天也有不了幾回。月松被說動了,他們起身從山頭翻過,順著山背面的小道跑到了海邊。
遠遠望去,海水鋪灑到天邊,泛著光點,映著藍天,完全看不出冬天的模樣,迎面來的海風,混雜著陽光和海水的味道,暖的,咸的,也腥腥的,海水撲打著沙灘,還是涼涼的,所以倆人遠遠地躲著,他們在近山的一邊,在山的影子與陽光的分界線附近踩著細軟的沙子,一會兒牽手散步,一會兒嬉鬧追逐。冬天原本的低溫中和掉了太陽的炙烤,海風又讓這炙烤不那么干燥,大自然在這風光旖旎的午后,盡情地釋放著它的溫柔與善意,它不止一次地眷顧著海邊的這兩位年輕人,眷顧著這座孤島,它充滿柔情的詩意,順著光與影,隨同空中柔柔的風滑過海島、叢林,拂動島中湖水,吹落田地里勞作者的汗水,也擊開了這對兒戀人的心扉。
時間消逝著,不知不覺,就像遠處的海水,看似平靜,卻無時無刻不在淌動,月松和淺影躺在沙灘上忘卻了時間,他們輕聲說著話,不知是情話醉人,還是追逐累了,總之他們睡著了,夢里的香甜一定比得過這鋪開的美景,以至于醒來的時間推遲到了黃昏。
可是今天的黃昏沒有掛在天邊的紅日,也沒有灑滿海水的夕陽,晚霞沒了蹤跡,連藍天都褪了顏色,雷聲的隆隆,昭示著大自然的多變,它可以用溫柔麻痹世人,也從不吝嗇用嚴厲來表達無情。一場暴雨似乎就要來了,不,它馬上會來。
月松慌了神,他推醒淺影,拽著她的手,往山上跑去,他想要翻過山,能走多遠走多遠,淺影回過神后,把手從月松手里用力抽出,喝止了他。在淺影看來,他們就算跑的再快也快不過這場雨,閃電把本已變暗的天劈了個通亮,相比于同大雨賽跑,倒不如用這時間來找一個避雨的地方。
但是去哪里呢?他們所處的位置倆人都不熟悉,但是靠近海水的這面,山相對于內側陡峭,找到一些躲雨的地方并不會很難。倆人抬起頭尋覓著山坡上可能的容身之所,如果他們在海灘嬉鬧的時候多留心往山的這邊看看,那距山底不遠的一個洞口興許并不需要在幾次閃電劈亮天空的時候才發(fā)現。
洞口頂部有一塊向下凸起的巖石,遮擋著洞口,以至于洞口從山下才能望到,整個洞口呈拱圓狀,距離山底不遠,斜望去,可以找到一條容易到達的路。雨水已經在雷聲的震懾下,大滴大滴的落下,月松再次抓住淺影的手,朝著洞口跑去,靠近洞口的地方,有一個斜坡,不能直行通過,斜坡雖然不窄,也算不上陡,但是斜坡上有細碎的沙子,很容易滑倒,月松在前方蹲下,回頭示意淺影爬行通過,倆人就這樣趕在大雨傾瀉前,略帶狼狽地爬進了山洞。
山洞比在山下看到的時候要大,洞內左側有一塊狹窄的空間,形狀就像是半片柳樹葉,坡度也稍高,右側則相對開闊,最開闊處可以直立,洞里的地面鋪滿了沙子,可以猜測是很早以前大漲潮時候灌進來的,因為按照洞口的高度來看,至少從月松和淺影記事起還從沒有過這么大的海水,而且就算最大時也不過只能到現在洞口距離山底的五分之一處。
對于這個山洞來說,他們并不是第一次的到訪者,右側靠近山洞最里面的沙上有黑色的木灰,還散落著幾塊未燃盡的木柴,更讓倆人驚喜的是,洞的最里面有隨處堆放的木柴,應該是之前的到訪者留下的,洞里并不潮濕,被炙烤了一天的沙子還有溫度。倆人在洞口看著傾盆暴雨,回程已是無望,便搜羅起散在洞內的枯枝枯葉,堆積在一起,月松把枯葉鋪在左側洞口的狹長處,作為晚上睡覺的地方,再留一部作為備用,他用最后一部分枯枝枯葉在山洞中央生起了火?;鹕鸷笥謴亩吹淖罾锩姘醽韼讐K兒木柴,搭在燃起的火堆上。
倆人靠著火堆坐著,淺影歪頭看到月松的臉,在篝火的照映下,她看到月松滿臉的土灰顯得斑駁可愛,她忍不住笑出了聲。
“真想不到,我們雖然狼狽,卻意外免卻了饑寒?!?p> “寒看來是免卻了,可是饑是逃不掉的?!?p> “是啊,不過這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如果你閉上眼睛數十下,會有更好的事情發(fā)生?!?p> “嗯?”淺影半信半疑,但還是把眼睛閉上了,“一,二,……”
月松從衣服的胸口處掏出來幾塊薯干,塞在淺影的嘴里。
“唔……是什么東西?!”淺影睜開眼睛,看著被自己叼著的薯干,眼睛里閃爍著光。
“哈哈,是娘給我的,打小的時候她就喜歡讓我揣著這些,說是餓的時候很管用,我小的時候餓不餓都拿來吃,兜里剩不了幾個,現在很少吃了,但娘還是會給我備著?!?p> “嗯……好吃,這是什么東西?吃起來像紅薯,但是又比紅薯甜,還有股木梨的甜味。”
“你還真是識貨,全被你猜中了,不對,是吃中了?!痹滤尚α诵?,接著自豪地說道,“這是娘獨創(chuàng)的小吃,每年紅薯豐收后,她都會做一些。把紅薯去皮,切成條蒸到半熟,把木梨熬成汁,再把木梨渣子撈出來,不能加很多水,顏色熬成黑色的最好,那樣最甜,然后把半熟的紅薯丟在木梨水里繼續(xù)熬,等紅薯熟的時候,木梨水也浸到了紅薯里,一起撈出來晾干,一定要是晾干,就可以存放很久了?!?p> “哇……聽起來和吃起來一樣的好吃。木梨太甜了,甜的有些膩,紅薯呢,又不夠甜,這樣一弄,好吃極了?!?p> “對吧?娘還會做很多好吃的,等你嫁過來,再多漲漲見識?!?p> “你,什么叫漲漲見識,我爹做的水煮兔肉不好吃嗎?”
“你就不要難為伯父了,淺影,要不是娘配的醬,那水煮兔肉,你還會吃嗎?”
“我真的不想和你講話了,月松,你這樣真的很過分?!?p> “那我這里還有幾塊薯干,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那好吧,你且饑寒交迫,我自飽腹安睡。”
“太過分了!”淺影說著便從月松手里把薯干奪過,一把塞進了嘴里,還不忘講著,“蒸的是拆過混了!”
月松看著她鼓囊著嘴的樣子哈哈大笑,火苗的光影在淺影的臉上晃動著,襯得她可愛又好看,月松的心中涌出一股他自己也難說得明白的暖流。
外面的雨還在下著,似乎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月松把外層的衣服脫掉,鋪在枯葉上,又去洞里面搬來兩塊兒干枯的樹根,搭在火堆上,他招呼淺影去睡,自己守在火堆的一旁。
淺影沒有照他說的做,只是說睡了一下午,并不困,然后趁月松不注意,輕輕地把他從后面環(huán)抱,臉貼在月松的背上。
新添的柴還沒有完全燃燒,洞里比剛才多了些煙氣,煙氣闖進兩人的眼鼻里,嗆出了一些淚花,酸酸的。月松回頭看了一眼淺影,而淺影也在看著他,兩人的眼里火苗撲朔,眼角也都被煙氣嗆的有些潮濕。時間仿佛在此刻變慢,還多了劈里啪啦的聲響,在這聽得見的時間里,他們各自賦予了彼此超能力,淺影聽到了月松撲通的心跳聲,而月松則望到了淺影眸子里涌出的一汪溫柔。
半片柳葉上,一層軟白的細沙,枯黃的葉子參差。粗布衣物上,一團雪白同一團土黃纏繞在一起,洞里的火光閃爍,將他們的身影映在墻壁上,柳葉的空間里時而昏暗,時而光亮。
洞內的聲響,蓋過了外面的雨聲,洞內的光亮,驅散了一片漆黑。
洞外的雨聲,遮掩了其他的聲響,洞外的漆黑,藏起了一處光亮。
月松同淺影在沿著一條忽急忽緩的河流溯源而上,一路跌跌撞撞,有痛楚有歡樂,有不計后果的自由,有無悔青春的沖動。他們在一個不真實的時間里,做了一件近乎瘋狂的事。就像這突如其來的大雨毫無征兆地來臨,又夢幻般地下成了雪。此刻在山洞的外面,這雪正鋪天蓋地地下著,似要把島上的一切覆蓋,再把覆蓋的一切都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