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舉人眉峰緊鎖,雙目依舊沒有睜開,聲音低啞道:“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你對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應該也有所了解吧?!?p> 教了賈瓔這些日子,林舉人發(fā)現(xiàn)這個弟子雖是年紀尚小,可心智成熟,聰慧過人,讀書學習也有過目不忘之能。
在他這幾年的西席生涯中,賈瓔可以算是他教過的最優(yōu)秀的弟子,而且尊師重教,態(tài)度不驕不躁。
既有天賦,又知道努力,在科舉這條路上自然是事半功倍。
如若能在這次童生試中,不說小三元,就是得一個案首,也算是替他在京師的同行中正名,同時給他京中多年的教學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可惜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從老家寄來的信中「慈母亡故」的消息,一下子讓他原先所有的計劃全部成為了泡影。
不但對這難得一遇的良才的教導,只能停滯下來。就連明年的春闈也參加不成了。
林舉人心中更是清楚,自己這次離京,再守過三年孝期,到那時他怕是不能再入京了。
這幾日從榮國府下人那兒聽到的風聲,也讓林舉人知道這個學生現(xiàn)在的處境。
可惜他一個西席做不了什么,等他今日走后,這個弟子的未來恐怕真就是一片黯淡了,這才是他今天留下賈瓔的原因。
他最擔心的是賈瓔在他走后,沒有老師教導,會影響到賈瓔這個月的縣試,以及之后的府試和院試。
從懷里拿出兩本有些泛黃的制義筆記,林舉人才目有期待地盯著賈瓔,溫聲道:“這兩本是為師進入科場多年以來,總結(jié)的八股文應答技巧,你且收好。”
看著賈瓔雙手接過,林舉人欣慰一笑,自己這幾十年的果實也算有后繼者了。
“在縣試之前,你就在家里準備考試,政老爺那里,我臨走之前會告訴的?!?p> 賈瓔看著手中兩本在科舉中可以稱的上是無價之寶的筆記。
在林舉人的示意下翻閱起來,只見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每一頁上面都是各種分析。
仔細看下去,上面都是題意的剖析與應答的經(jīng)驗,而且還有著各種各樣的標注,比如破題的幾種方法,需要怎么承接,以及如何分股等等。
在林舉人一番意味深長的叮囑下,賈瓔此時明白了用意。鼻頭和眼睛莫名開始泛酸,躬身深施一禮,語氣鄭重道:“弟子謹遵先生教誨,定會好好讀書。”
聽到這個回答,林舉人卻是捻著胡須,繼續(xù)問道:“《神童詩》,你可解其意?「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又如何理解?”
賈瓔微怔,沒想到林舉人會問他如此問題,略作思索,便把自己的理解講出來。
可林舉人聽后,搖頭道:“讀書明理雖說不假,但為師今日不說這些,只談利弊?!?p> 這又是林舉人覺得賈瓔身上奇怪的一點——太過于縹緲,總讓他感覺不似當世之人。
這才想用世間最俗的利弊來把這個學生拉下來,免得他誤入歧途。
“只要你能成為生員,按我朝律法,宗族族老也不得無故難你,官府的小吏、衙役更是要敬畏你三分,連見縣官都只需拱手,而不行跪拜之禮。
最重要的一點是免徭役,到時自會有人來給你獻地奉土,也可免去衣食之憂,四方游學,更不受地方路引限制?!?p> 賈瓔無奈苦笑一聲,覺得先生這是在畫餅鼓勵他,也明白先生的用意。
可惜林舉人怕是也理解不了他心中的顧慮,給先生斟杯熱茶,面容沉思,斟酌片刻,才委婉問道:“先生,以你的看法,朝中大臣可有誰稱得上能臣?”
和邱之陶的幾番交談,讓賈瓔對周朝的大致情況也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來到這個世界生活這些天,賈瓔和這個時代的聯(lián)系日漸加深,但究其根本還是通過那同宗同源、同文同種的華夏文明,才建立起來。
如果這周朝還有得救,他也可以嘗試花費幾年時間來走科舉這條路,進入官場然后試一試,看能否撬動這個步入末期的王朝重新進入一條新的軌道。
這總比他選擇帶人逃出去,遠離故土要好的多。若事不可為,他也不會選擇跟一個腐朽的王朝一同赴死,畢竟他沒有這個時代那所謂忠君愛國的覺悟。
今日才會有此一問,先生作為舉人,自然有看邸報的習慣,為了準備來年的春闈,更是特別關注朝中的大勢變化。
林舉人接過茶,喝了一口,又聽到賈瓔的問題,雖還不解少年是怎么想的,依舊認真回答道:“朝中自然不缺人才的。但要讓為師說能臣,恐怕只有那位前首輔,現(xiàn)在是半渠書院山長的李少瑜,李閣老了?!?p> 賈瓔對半渠書院的印象一直不好,難免對此有些疑惑:“先生為何對這位李閣老如此推崇?”
林舉人放下茶盞,看著賈瓔道:“當年李閣老還在翰林院的時候,就上疏奏陳了我朝的十大弊政。
后來受到太上皇的重視,裁汰冗員,清查皇家莊田。進入內(nèi)閣以后,更是整頓軍務,革清吏治,鞏固邊防,政績斐然??上禄省彼麌@息一聲,沒有說下去。
賈瓔聽出林舉人的意思,顯然是平治帝登基以后,這位太上皇的心腹賢臣李閣老就被排擠出朝堂政治的中心。
感覺說跑了題,林舉人又給賈瓔繼續(xù)講起科舉考試的一些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和門道。賈瓔也沒有打斷,靜靜地站在一旁聽著,時不時詢問其中關竅。
講了很久,林舉人才讓賈瓔離開,又到夢坡齋和賈政一同吃了餞行宴之后,背上行囊離開榮國府。
正陽門前,看著安步當車,離開內(nèi)城的林先生,賈瓔眺望望雙眸中流露出復雜之色。
林先生想來就是這個時代士人階層最普遍的代表了,他們沒有顯赫出身,也沒有超出士人本身階層太多的天賦。
唯一做的就是皓首窮經(jīng),孜孜不倦的研究著這個時代進身的唯一門徑——四書五經(jīng),然后夢想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p> 最后卻因為現(xiàn)實的種種原因,只能在這條路上遺憾退場。
想著這些,望著林先生在視野中消失,賈瓔有些惆悵,卻沒有多少感傷。
“林先生,再見!”
賈瓔無聲地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離開。
來到這個世界不到半年的賈瓔,現(xiàn)在還體會不到什么是山高路遠,腿短信長,有些人,一別就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