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紙上的四十來字,賈瓔腦海里率先涌現(xiàn)而出的,便是朱熹對其的傳注,意思說皇帝出巡,是為了指導百姓耕收,各方的諸侯,你們都要效仿,而不能隨意的出游,滋擾百姓。
由注解來確定破題,賈瓔心中思忖著可破之處,無非是從皇帝說榜樣,從諸侯言遵從,從百姓談感謝。
長題破題無礙,接下來只用從三中選一,再作答。賈瓔也就不再繼續(xù)往下,準備先做道短題來活躍頭腦,調(diào)整到自己的最好狀態(tài)。
「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梗粗填},賈瓔再次思考起來。這句話中,崇德是目的,忠信是內(nèi)在要求,徙義是外在行事,破題應該要從內(nèi)外相合談起。
想到這里,賈瓔重新取出一張草稿紙,攤平在案,用毛筆輕壓墨汁,寫下一句「實其心而宜其事,此所以崇德也」
寫完破題,下面的承題起講、入題起股,更是如行云流水,絲毫不見停滯。
時間慢慢流逝,賈瓔越寫越覺得思路清晰,等一篇文章寫完,那英挺的鼻梁兩側(cè)已經(jīng)是微微滲出汗液,但一雙眼睛卻沒有半點疲倦之色,反倒顯得神采奕奕。
此時還不到停歇的時候,依舊如縣試那般,再次對文章細細檢查數(shù)遍,確定遣詞造句,韻腳韻律均無缺漏之處,最后默讀一遍,方才認真謄寫在試卷之上。
謄寫完畢,賈瓔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快到中午,又感覺到肚子傳來的饑餓感,將試卷和草稿紙小心收到一旁,舒展一下有些酸累的筋骨,準備等午飯后再繼續(xù)作答。
將就著吃完食盒中已經(jīng)冷掉發(fā)硬的火燒,賈瓔坐在椅上,雙手抱著水壺,小口喝了起來,順便打量考場。
突然,「咚」地一聲巨響,把所有考生都嚇得一個激靈,之后便聽到那陳府尹冷聲喝道:“叉出去,杖二十,剝奪生員功名!”
頓時身后兩個如狼似虎的兵丁沖上去,把那人從座位上提將出來,拖在地上,往后院而去。
“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夏福海!……”
“聒噪!干擾考場秩序,再加十杖!還不把他的嘴堵上!”陳府尹怒斥道。
“是!”
聽到陳府尹怒斥,那兵丁立即從懷里拿出一條泛著油光,黑膩膩的破爛布條,用力塞進那人嘴里,隨著幾聲悶聲嘔吐,就被拖帶出去。
而聽到「生員功名」,眾考生也都明白,這應該是替考的生員被府尹大人抓了出來,紛紛好奇地起身,向后面扭頭張望。
“肅靜!”
陳府尹的一聲厲喝,讓整個考場恢復安寧,考生們縮了縮脖子,都是乖巧坐回原位。
一番插曲過后,賈瓔用抹布把桌子擦拭一遍,將那收好的試卷重新鋪開,繼續(xù)作答。
賈瓔作答的速度只能說一般,部分早已經(jīng)做完的考生,只是在等待交卷時間罷了。
便聽午時的梆子聲剛剛響起,考場各處都有考生起身交卷。
陳府尹也不耽擱,吩咐吏員擺放長案、筆硯,就拿起考生們堆放在案角的試卷,當場批閱起來。
下面交完卷的考生,見此情況,一個個都把目光緊緊放著這位府尹大人的臉上。
陳府尹邊批閱考生的試卷,臉上或是露出贊揚滿意的神色,或是皺眉不喜的表情,看得眾考生都是膽戰(zhàn)心驚。
等賈瓔準備交卷的時候,已是紅日西垂,那薔薇色的余暉,斜斜灑在考場之上,映照出一片淡淡的金黃。
站起身來,賈瓔也準備交卷了,只是剛剛走到跟前,那陳府尹便猛拍一下長案,面露欣喜,朗聲大笑,揮手道:“今日閱此佳作,余者不必再覽!”
抬頭看到賈瓔站在那里,愣了一瞬,隨即朝場下說道:“宛平縣學子,宋潛,上來答話!”
賈瓔扭身看去,心中不禁有些驚訝,這走上前來的宋潛,他之前見過,正是當日看團案時,遇到的那圓臉學子。
宋潛向賈瓔頷首示意,隨即拱手一禮,“學生宋潛,見過先生?!?p> 陳府尹看著那胖乎乎,臉頰有個酒窩的宋潛,不禁感嘆,這少年文采出眾,只是沒有一副官相。
想到這里,便瞥了眼賈瓔,這倒是個有官相的,可惜……
“你是宛平的案首吧?”,陳府尹雖是提問,可語氣之中充滿了肯定。
“學生是二魁,案首是旁邊這位賈瓔師兄?!彼螡摴Ь吹幕卮?,聲音清亮。
聞言,陳府尹皺起眉來,上下打量起賈瓔,片刻才沉聲問道:“你就是寧國府襲奉恩將軍爵位的那個賈瓔?”
賈瓔聽這明顯不善的語氣,心里咯噔一聲,暗道這位陳府尹不會是來找茬的吧?
拱手道:“正是學生?!?p> 而考場里眾人的注意力自然也關注在這里。此話一出,頓時引起不少驚呼。
見賈瓔一副恭謹姿態(tài),陳府尹依舊沒有什么好臉色,點點頭不再理會。
又看向宋潛,溫聲道:“你那兩篇文章,當真引人入勝,讓人心神激蕩,這次府試案首,非你無疑!”
賈瓔眉頭微微蹙起,這場面簡直和他當日縣試的情形一樣,只是現(xiàn)在他成了觀眾。
往日林先生的遺憾還需要他來完成,這府試結(jié)果如何,總還要他試上一試才知道!
當即上前一步,對陳府尹說道:“先生,不知可否閱過學生的試卷,再下定論呢?”
陳府尹雙目微沉,心道這武勛之后,當真是粗野。他已經(jīng)說過不再閱卷,竟還如此相問,莫非真以為他能中案首不成?
面上做出一副疲態(tài),慢聲道:“且放一旁吧,本官現(xiàn)在累了?!?p> 賈瓔沉默下來。考場之內(nèi),自然考官最大,陳府尹此話一出,他若是再反駁些什么,難免會被說是質(zhì)疑考官公正。
而文章一道,又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到了一定水平,也很難有具體的評判標準,想到這里,賈瓔心中不免有些遺憾。
正當他準備交卷的時候,卻見一旁的宋潛拱手開口道:“學生斗膽,請先生最后看看這份試卷??h試輸給賈兄,學生心中頗為不服,今日請先生替學生評判一二。”說的話語雖有些爭斗之意,可宋潛的神態(tài)平靜,眼神清明,沒有一絲火氣。
賈瓔聽出宋潛是在替他解圍,目帶吃驚的看過去。
“哦?”陳府尹也沒想到這宋潛會替對手說話,不免感到頗為意外,問道:“你不擔心?”
宋潛含蓄一笑,臉上那酒窩愈加明顯,“學生唯恐勝之不武?!?p> 陳府尹聞言一愣,旋即明白這學生是看出自己在針對賈瓔了,看著這個胖乎乎的考生,心中愈加滿意,走下來拍著他的肩膀,朗聲笑道:“宋潛,有古君子之風也!”說著輕瞥一眼賈瓔。
注意到這眼神,賈瓔的精神又一直都處在緊繃狀態(tài),立刻就明白陳府尹是在暗諷他爭名奪利,全無儒生之德。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直接倒了下去,心道若不是你故意針對,我何至于此?
同時,也有些理解當年那些被老師針對的學生是什么感受了。
心念轉(zhuǎn)動,便朝宋潛拱手稱贊道:“宋兄當真是含仁懷義的君子?!?p> 賈瓔的稱贊,也是暗諷陳府尹作為考官,也毫無師長的公正仁義。
他這時已經(jīng)想明白,陳府尹這般態(tài)度,絕不是因為武勛爵位之事。單單武勛,這些文臣的態(tài)度最多就是鄙夷和不理睬,不會如此針對。
那就只剩下京營巡察使的身份,這個職務是平治帝整頓京營的先手,朝中大臣也都心知肚明。
陳府尹如此態(tài)度,顯然應屬于朝中那些不希望軍中大動干戈的一派。
清楚緣由,對于這些「祖宗之法,豈可輕變」的古板之人,賈瓔便松一口氣。這些人大多以君子自彰,而「君子可欺之以方」,陳府尹就算是想針對自己,也不會做出故意貶低他文章的事情。
當中一臉受寵若驚的宋潛,哪里能聽出這兩人的暗諷,連忙謙虛回應道:“先生謬贊了?!薄皫熜诌^獎了?!?p> 聽到賈瓔的話,陳府尹面色有些難看,抬手拿過賈瓔的試卷,心想著一會兒借此文章,再好好貶低一番。只是看到試卷,臉上那有些怒氣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他怎么也沒想到,如此一個出身武勛,阿諛逢圣,滿心利益得失的少年,竟是能寫出如此規(guī)整干凈的卷面。
用得雖不是最受追捧的臺閣體,但一眼他就看出,這字體分明是臺閣體的源處,初唐四大家中,號稱最難學習的虞世南楷體。
這筆畫溫和圓潤,整體如同印刷一般,筆力雖還不足,但當真也挑不出毛病。
吃過一驚后,陳府尹收斂心神,再次細看賈瓔所寫文章,心中的驚駭之情更勝。只見這兩篇八股全都做到文貴如題,句句字字洞中古理。兩篇又皆是中正堂皇之論,與這溫潤如玉的楷體相得益彰。
興奮之下,快步坐回案后,將賈瓔和宋潛的文章擺在一起,左右細細對比品讀。
良久之后,口中長嘆,感慨道:“古人說文如其人,今我看來,當真謬也!”
賈瓔:…………
后面那些自知水平不夠的考生,這時也都交完試卷,沒有誰自大到讓府尹大人閱卷的,反而是不希望陳府尹當面看到自己的試卷。
此時又無其他事情,眾考生紛紛看向階前,期待著府尹大人公布今年府試案首是誰。
可直到考試時間將盡,陳府尹也不知該如何評判,看看眾人的目光,只好站起身來,輕咳一聲。
原本還有些動靜的考場,頓時鴉雀無聲,都在期待府尹大人說出本屆府案首的名字。
就聽陳府尹語調(diào)不緊不慢道:“兩人暫時不分勝負,待本官再細細考量,另外看看場中可還有滯才遺漏?!昧耍T生準備離場吧!”
鬧了半天和沒說一樣,這不是白等一場嗎?眾人原本激動的心情,紛紛砸落下來,不免暗自嘀咕陳府尹幾句。
齊齊起身躬身應命,同道一聲「先生辛苦」。
隨后一聲鑼響,紛紛帶上各自考籃,和相近的同學討論著府案首的歸屬,離開考場。
賈瓔對宋潛一番感謝后,也獨自離去。
考了一天試,大家的身心已經(jīng)承受了極大的負荷,那些客套漫談都已是被拋之腦后,畢竟之后的院試,兩人肯定還會碰面。
走出考場,賈瓔一眼就看到那精致寬大的寧國府馬車。
等他踏進車廂,吩咐一句“回家”,便張開四肢,趴在那柔軟的墊褥上,睡了過去。
馬車停在門前,聽到聲音的晴雯小跑出來,又掀開轎簾進來時,看到賈瓔這副睡姿,忍不住噗哧一笑。
上前搖晃著賈瓔,輕喚道:“爺醒醒,到家了?!?p> 聞聲,賈瓔有些迷糊的從鋪墊上坐起來。
看到賈瓔一臉恍惚,晴雯先是掩唇而笑,隨后關心道:“爺今日累壞了吧!”
賈瓔揉揉眉心,點點頭,“是有些乏了?!?p> 語罷,掀開簾子跳來。吩咐車夫回府去,便拉著晴雯進到堂屋,待洗漱妥當,吃了晚飯,賈瓔躺到床榻上,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
次日一早,賈瓔正在和晴雯收拾東西,就聽到門外一陣吵鬧。
廄中瘦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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