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貍聽說師父露宿山野,道:“那豈不是很辛苦。”
那師太道:“看來我們小貍是真的入人世了?!毙∝偮犃诉@話,不由得臉頰一紅,她從前未修煉成人時(shí),都是居于荒野,那時(shí)哪會(huì)覺得艱辛。這時(shí)反倒說山居艱苦,便覺有忘本之嫌。
樂銘心和師太只是說句玩笑話,并非有意譏諷,見小貍面有羞色,都另找話來說。
那師太問樂銘心道:“三年已過,你既有閑暇來看我,那你姐姐的傷是好的差不多了吧?!?p> 樂銘心道:“是,風(fēng)姐姐已痊愈了?!?p> 那師太嘆了口氣,道:“生死有常倫,你那時(shí)不顧一切為她逆天改命,可把你哥哥和我嚇壞了。”
樂銘心聞言低頭,不出一言。小貍向樂銘心看去,抿了抿唇,又看向那師太。
那師太又道:“雖頻頻臨險(xiǎn),好在終得化解。前道難測,你日后不許再如此糊涂?!?p> 樂銘心低頭道:“是。”
小貍道:“往生咒每個(gè)人只能施用一次,師父你別擔(dān)心,姐姐三年前已施過咒了,往后就是想用,也不能夠了。”
鐘離修聽小貍說起“往生咒”,又說“每人只能施用一次”,心頭大震。小貍口中的往生咒并非佛家的往生咒。她所說往生咒本是拂幽所創(chuàng)的一門法術(shù),當(dāng)年拂幽眼看著徒弟徒孫一個(gè)個(gè)死于非命,心中郁憤不平,便鉆研出這“往生咒”來,可使人起死回生。可此法術(shù)只有修為極高之人才能施展成功,修為不足,反會(huì)送了施咒者性命。往生咒自創(chuàng)世以來,便只有唐震和一個(gè)叫吳硯成的魏朝臣子施咒得成,此外再不聞?dòng)写朔ㄊ┏烧摺M湟惨螂y習(xí)而漸漸失傳,就是鐘離修自己也不會(huì)這法咒。
鐘離修心道:“這往生咒是用在死人身上的,其意在叫人起死回生。聽這師太和小妖所說,岳姑娘是用往生咒給她姐姐還魂,那絕不是簡單的治傷了,還用了三年之久。”
這時(shí),又聽那師太道:“銘兒,那你要怎樣了結(jié)和陵山的恩怨?”
鐘離修聽了,心道:“陵山,這些人和陵山又有什么恩怨了?”
樂銘心抬眸看著師父,道:“師父,弟子向來是有仇必報(bào)。”
那師太道:“這么說,你是不肯放下這段恩怨了。”
樂銘心沉吟半晌,道:“是?!?p> 那師太緩緩點(diǎn)頭,隔了良久,樂銘心見師父仍是不語,問道:“師父,弟子放不下世仇恩怨,您不責(zé)怪弟子么?”
那老師太道:“為師活了這么多年,也沒有真正放下過,為師尚且不能做到,也無權(quán)責(zé)你了?!?p> 樂銘心聽了這話,不喜反憂,她總覺師父比從前瘦得多了,臉色似乎也差了些,哀愁更甚往昔。
樂銘心道:“師父,弟子看你比從前清減了些,身上可是哪里不好?!?p> 那師太眨眼笑道:“為師一切安好,許是多日露宿山間的緣故,這才瘦了?!?p> 小貍道:“可是師父,你臉色也不太好,真沒事么?”
樂銘心由小貍看向師太。
那師太仍道:“沒事?!?p> 樂銘心不再詢問,心中憂思不減,更添疑慮,她朝小貍看去,小貍顯然也是不信,同時(shí)向她看來,兩人心照不宣,相視片刻,移目去看師父。
那師太這時(shí)道:“銘兒,你若要去陵山討個(gè)公道,那也要記得,誰做的事找誰,勿要多傷無辜?!?p> 樂銘心道:“是,弟子謹(jǐn)記。存圓留方,滌惡揚(yáng)善,始可不悖于人性世理?!?p> 鐘離修心道:“這師太雖是個(gè)出家人,可行事就和俗家人無異?!?p> 那師太道:“我?guī)煾缸襄穾熖f,以情恕人,以理律己。我自認(rèn)一向‘以理律己’,可這‘以情恕人’我始終無法勘破?!?p> 小貍道:“可是師父,您從前饒恕了那么多壞人妖怪,怎么還說不能做到‘恕人’呢?”
那老師太道:“我所寬恕之人于我無恩無怨,苦的是他人,我為觀者,自是輕易就宥恕,這若硬要說到一個(gè)‘恕’字,實(shí)是無恥了。”
樂銘心總覺得今日師父說的話奇怪,道:“師父,我們已盡己能恕人了,你我皆非圣賢,自是不能事事做到完備妥帖?!闭f到這,她心中接著道:“再有,被恕者值不值得寬宥,那還另說呢?!彼@一句話,自是在心中暗想,不敢出聲吐露。
那老師太搖頭道:“你是紅塵客,這么想原也是不錯(cuò)。為師是出家人,仍抱此念,終是修行不夠,阿彌陀佛?!?p> 鐘離修聽他三人談?wù)摿诉@許久,頭次聽這老師太念佛,不由得覺得有些奇異。這時(shí),聽得小貍道:“師父,姐姐方才還饒了只蛇妖呢,這算不算恕人。”
老師太聽了,微笑看著樂銘心道:“極好。”
樂銘心道:“師父,那蛇妖你也認(rèn)得哪,那年到九呂山去,你還把自己的鞋給她穿呢?!?p> 那老師太思憶片刻,道:“是那條赤蛇?!?p> 樂銘心道:“不錯(cuò)。我給她取了個(gè)名字,叫紅綃。”
那老師太眼含明光,道:“紅綃,紅綃,這名字和她很襯?!?p> 樂銘心道:“三年前,我在邙山遇到她,那時(shí)她被一條大黑蛇追殺,被打落山間,我見到她時(shí),她蛇身一半墜在山腰,一半卡在山頭的兩株樹間,像條紅飄帶,那時(shí)弟子就想起‘紅綃’這兩字來,便一直這樣叫她。”
小貍噗嗤一笑,那師太問道:“小貍,你笑什么?”小貍搖搖頭道:“沒什么?!逼鋵?shí)那次她與樂銘心一起,紅綃墜掛山間的模樣她全瞧見了,可謂是狼狽至極,而后紅綃幾次對(duì)她和樂銘心下手,小貍意甚憤憤,這時(shí)想起初見紅綃時(shí)她那狼狽萬狀之態(tài),便笑了出來。
那師太道:“你也太頑皮了,竟以人家受挫之相為名。”
樂銘心伸了伸舌頭,細(xì)聲細(xì)語道:“可師父,這名字還不算太壞,是不是?”
那老師太半責(zé)半笑瞧著樂銘心,搖了搖頭,道:“你見她受擊,可有助她?”
樂銘心道:“有啊,可是這小蛇真可謂是桀驁不馴,我和她好歹也算是相識(shí)了,可每次見我也還是沒好話,我和她次次見面都要打上一架。我在邙山住下后,她和那黑蛇幾次來擾我和小貍還有姐姐,有一次,我狠狠收拾了這兩個(gè)蛇妖一頓,他們才不敢來撒野。姐姐好了后,我們就離開邙山,昨兒到這,就聽說這地有一紅一黑兩個(gè)蛇妖傷人,我想準(zhǔn)是他們,本想來見了師父后再去找他們算賬,可沒想到半路就遇見了,便順路收了那黑蛇妖?!?p> 小貍道:“姐姐給那黑蛇妖也起了名字?!?p> 師太問道:“又叫什么?”
小貍道:“叫烏傾。”
老師太問道:“哪兩個(gè)字?”
小貍道:“‘烏龜’的‘烏’,‘傾國傾城’的‘傾’?!?p> 老師太道:“這蛇妖修煉成人后,是個(gè)傾國傾城的人物?”
樂銘心道:“傾國傾城不見得,只是他每次現(xiàn)出原形,都跟座快要倒的山一樣,又是渾身黑漆漆的,就叫它‘烏傾’了?!?p> 那老師太輕打了樂銘心手背一下,道:“你呀,總喜歡取笑別人。”
樂銘心忙搖頭道:“師父,弟子沒有,弟子只是有感而發(fā)?!?p> 這時(shí)一個(gè)男子的聲音急道:“我明明是威風(fēng)凜凜,你怎么說像座要倒的山?”那師太微怔片刻,道:“這說話的便是烏傾了?”
樂銘心道:“正是他,弟子把他收在雪竅玲瓏之中。他從前傷了不少人,脾氣也大,我脾氣更不好,可容不了他,也無能馴化,便想把他交給師伯,讓師伯來教養(yǎng)。師伯和師父仁慈平和,弟子所識(shí)之人,只有師伯和師父才有量有心馴誨這些異物,可師父你向來少與男子打交道,我便想著,把他交予師伯?!?p> 那師太道:“這事你想的周到?!?p> 樂銘心道:“原本我想把紅綃帶到這來,讓師父教化她,也好讓她和師父做個(gè)伴,可是她性子倔得很,不肯來,我便只好隨她了。”
鐘離修心思:“原來你打的是這個(gè)主意?!?p> 那師太道:“她既不愿,我們又何必勉強(qiáng),你做的很好。只是,便是她愿來,為師也……”她說到這,忽然止住,思量片刻,緩緩閉上了眼睛。
樂銘心道:“師父,怎么了?”
小貍道:“師父,你不愿收她么?”
那師太搖了搖頭,一言不發(fā)。
樂銘心暗自思道:“師父究竟是怎么了?”
半晌,那師太睜開眼睛,道:“銘兒,苦津澤最近來了好多人,都在打聽一道什么怪光,為師到了這,只昨晚見過?!彼f到這,樂銘心和小貍相視而笑。
“昨夜,為那怪光來的,有三位彌蒼派的高手,還有眾多北原門的好手。彌蒼派來了兩男一女,兩個(gè)年長的是彌蒼門中專司疑案的鮑欽和龍夫印,還有一個(gè)和你年紀(jì)差不多的姑娘,龍、鮑二人叫她‘小夢’,我聽說彌蒼謝掌門的千金名叫謝沅夢,那姑娘修為也不弱,我看多半就是謝沅夢了。北原門昨晚現(xiàn)身的有八人,為首的四人有兩人是北原門葛掌門的三師弟和四師弟,陶儼和畢仲良,有一人是葛掌門的師叔楊薊,有一人則是葛掌門的得意弟子孟一木。余下的四個(gè)小輩弟子我便不識(shí)得了,不過有一人養(yǎng)著雪蟄。”
鐘離修聽到這意外之訊,又喜又奇,心道:“這師太竟看出了他們的來歷,連他們姓名都知道?!边@時(shí),聽得樂銘心道:“彌蒼派和北原門的人一起找那怪光?”
那師太道:“不是一起,他們是各找各的,還為怪光打起來了?!蹦菐熖灶D片刻,續(xù)道:“我那位故人和北原門有些瓜葛,不知道是不是也為這怪光而來。”
鐘離修再聞此語,心惑不已,思道:“這師太的故人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