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修手上的三道疤長短不一,中間一道最長,左側(cè)那道最短。這三條疤初時會一齊亮起,但之后便只會有一道中的一段閃現(xiàn)光亮,這半道光亮指示的便是蒼魅的方位所在了。右側(cè)那道指向東方,上段是指東北下段指東南,中間一段即是正東方。中間最長一道指向分是南北,左側(cè)一道指示西方,也分三段,分指西北、正西、西南三方。
鐘離修來到一處路口,再挽起衣袖看那傷疤,見是最中間上半段閃著赤光,判定蒼魅身處北方后,鐘離修松了口氣。北方與鄭茂極等回客店的路正好反向,這回他可放心去見蒼魅了。
鐘離修放下衣袖,吐了口氣,這時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徑直向北飛行,走不出五里,便見遠(yuǎn)處閃著一紫一金兩陣熒光。
鐘離修道:“在這了?!碑?dāng)下腳步更快,不多時,來到一處林間,但見一白一紅兩個身影你追我逐,那紅影自是蒼魅無疑了,可另一身穿白衣的人他卻不知是誰。
鐘離修只想到快去幫那白衣人,可別讓不知情的人像華山雪一樣不明不白死在蒼魅手下。鐘離修走出幾步,忽聞身后有人呻吟苦叫。他回頭往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棵樹的樹腳有一人蜷縮在地,身子不住發(fā)抖,重重喘著氣。
這時雖是漆黑深夜,但鐘離修身有異能,視力遠(yuǎn)非常人可比,在黑夜之中也能將那人瞧得明白,只見那人滿臉褶子,兩頰深陷,臉皮便像一張脆薄的白紙敷在臉上,兩道眉毛擰做一團(tuán),雖在張口痛哼但氣弱力虛。再往他手上瞧去,兩手皮骨相貼一處,指上骨節(jié)高凸。
鐘離修瞧這人身著滑如翠鳥羽毛一樣的綢緞衣衫,綢衣顏色艷華,身軀骨架也夠高大,他雖滿臉皺紋但絕不是自然老去之態(tài),不用多想也知是蒼魅吸食了他精元。鐘離修見蒼魅殘害人命,心下惱怒,施法緩解了那人痛楚后,便飛往蒼魅那里。
片刻后,一白一紅兩個身影之間忽多了一個黑影,三影在樹間竄、晃、躍、蕩,紫光、金光不住交迸閃綻,林間時時響起或是木斷或是石碎之聲,偶雜人的呼叱之聲。過得一時,三個人影在半空急旋,兩個金光環(huán)分在上下將紫環(huán)困在中部,但不久即有震晃之勢,中間的紫環(huán)向上下兩側(cè)膨脹,漸漸沖破兩個金環(huán)困縛。兩個金環(huán)急縮,匯合在一處,朝那紫環(huán)撞去。紫環(huán)兀自臨空不動,金環(huán)撞來時反將金環(huán)彈了回去。金環(huán)飛回半程,一黑一白兩個人影忽的停下,一齊前進(jìn),金環(huán)又急被推撞向紫環(huán)。紅衣人影和身前的紫環(huán)被推出幾丈,不過轉(zhuǎn)眼間,紅影一個翻騰升高,金環(huán)迫著紫環(huán)從紅影身下掠過,滅息在遠(yuǎn)處的黑幕中,空余一紅一黑一白三個身影在空中遙遙相望。
三人斗到半途時,鐘離修已看出那白衣人是樂桑覺,樂桑覺也認(rèn)出后來人便是鐘離修,蒼魅修為深不可測,兩人各自為戰(zhàn)能否自保也難說,到得后來便合力夾攻蒼魅,但仍是遜著蒼魅一籌。
鐘離修與蒼魅相斗從來是敗多勝少,縱是與多人合力也是如此,這次和樂桑覺一起敗在蒼魅手下他只覺平常更是在意料之中,心下也無不悅,和蒼魅見了一面后,腦中原來那種混沌迷茫之狀倒是消退大半,自從恢復(fù)人形后心中從未像今夜這樣寧靜過。
樂桑覺卻是第一次見蒼魅的真面目,這還動上了手,他雖只二十五歲,但自學(xué)藝以來臨敵少有敗績,這時和這個在師門中流傳已久的大魔頭交手?jǐn)≡谒窒?,又見這魔頭修為果和傳聞一樣,詭變譎幻,心中早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駭意。
鐘離修和樂桑覺兩人一起御敵,心境卻是大大不同。
林間東側(cè)有水,夜間風(fēng)勢極大,三人踏劍凌空,衣裳都被吹得飄繚。蒼魅一身紅衣布料厚實,又是拖地長袍,他身在半空,身后的袍擺被風(fēng)吹得鼓脹,一頭未束的長發(fā)向腦后浮飛,看上去說不出的詭異。
鐘離修、蒼魅、樂桑覺三人分站三角,自罷斗后,蒼魅一雙眼睛只看著鐘離修,眼中的喜笑之意一點點外現(xiàn)。
這時半月臨空,清輝灑下,將三人照得清楚。
蒼魅含笑看了鐘離修良久,眼神忽轉(zhuǎn)哀切,嘴角的笑意也收斂了。蒼魅腳下踏著已修成的金銀刃,向鐘離修挪移而來,他口中道:“鐘離修,這世上是沒有可以讓你我同喜的事的,卻有一件事足以讓你我同悲,這事如今來了?!?p> 鐘離修神色淡漠,道:“是么?”
蒼魅見鐘離修無一點探詢的意思,略感失望,一雙狐貍眼帶著些幽怨,又道:“你不想知道么?”
鐘離修道:“不想?!?p> 蒼魅笑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一點沒變?!?p> 鐘離修看著他一張魅惑的臉道:“你脾氣倒是變得好多了?!?p> 蒼魅又是一笑,眸中含光,這時他已來到鐘離修身前。鐘離修仍是踏劍不動,神色淡淡,看著蒼魅一舉一動。
蒼魅道:“唐家已經(jīng)沒人了,你知道么?”
鐘離修心中驀地一痛,他知道蒼魅所說“同悲”一事是指什么了。
蒼魅道:“唐家沒什么人了?!彼f完這話,眼睛移望遠(yuǎn)處天星,悠悠道:“唐梵的那些兒孫,一個個都沒了。從前是我殺的他們,但其實只要他們向我求一句饒,我是絕不會傷他們的,那可都是唐梵的兒孫呀!可是他們一個個都這么倔,從唐逸,到梓君?!彼f到這,眼睛又回過來看著鐘離修,道:“你也是這樣的,你知不知道?”
鐘離修笑道:“你是說我倔呢,還是說我不倔了你便會饒了我?!?p> 蒼魅道:“都是?!?p> 鐘離修兩手將袍擺提起,屈膝盤坐在金銀刃的巨刃之上,坐定后再將袍擺理正。蒼魅見他如此,也將紅袍一甩向后,蹲身坐下,左手搭在右膝上,袖袍一大片蓋住兩腿。
鐘離修道:“蒼魅啊,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
蒼魅道:“你說什么?”
鐘離修道:“你一直以為你對唐梵是還有故人之情的,你把這份故人之情延續(xù)到唐梵子孫后代的身上。但這份故舊之情,是銘恩呢,還是怕呢,還是恨呢?”
鐘離修看了呆住的蒼魅一眼,續(xù)道:“你是念著唐梵賜生之恩呢,還是怕有一日唐梵和他后嗣會奪你今日所有,還是恨你總及不上唐梵?”
蒼魅一張臉這時已變得陰氣沉沉,但妖魅如故。
鐘離修口下不停,道:“你說只要唐家人肯求饒,你是不會傷他們的??稍S人都曾向你低頭告饒,最后你還是不肯放過他們。其實你想要的只是唐家人對你屈膝而已,以全你勝過唐梵和唐家的心意?!辩婋x修冷笑一聲,接著道:“別說什么放不放過,你在乎的也不過是勝敗二字而已,對唐家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鐘離修看瞧蒼魅那張伏著怒氣的臉又道:“我也信你對唐氏有故情,但這情是厚是薄,是親是恨那就難說得很了?!?p> 蒼魅道:“鐘離修,你惹人火氣的本事見長?。 ?p> 鐘離修哈哈大笑,道:“蒼魅大人何故氣怒。”他嘴上雖在說笑,但方才和蒼魅斗法已損了不少元氣,他知蒼魅這時還無傷他之心,說完話后便閉上眼調(diào)息。
蒼魅見鐘離修不理睬自己,忽想起自己的老友蒼蜮附在鐘離修身上,便伸右手去撫鐘離修心口處,他手觸到鐘離修身上,鐘離修急忙睜眼,眼前只見蒼魅一張笑容漫溢的臉,而他右手緊貼自己左胸。鐘離修羞怒交加,急力隔開蒼魅右手。
蒼魅笑道:“我是個男人,你這也害羞?!?p> 鐘離修道:“你要是是個女人,方才已被我扔出去了!”
蒼魅仰天大笑。
鐘離修不再理他,合眼調(diào)息,蒼魅道:“我手方才摸到一顆心,但不知是你的還是蒼蜮的?!?p> 鐘離修仍是不言語,蒼魅見他端坐不動,細(xì)看他面容,劍眉微凝,容若冰玉,經(jīng)百年風(fēng)霜而不見風(fēng)霜,歷萬仗廝殺而不見暴戾,怒也不過陰云蔽天,笑如春風(fēng)拂揉,貌雖不如己,但這沖和之氣他卻是心向而不能有。蒼魅越瞧越覺有氣,左手蓄起一團(tuán)紫氣,舉臂便想往鐘離修身上推去。這時一個聲音忽道:“你是要把鐘離前輩打死呢,還是打傷呢?”
說話之人是樂桑覺,他和蒼魅打斗之時已受了傷,罷斗之后鐘離修和蒼魅言談之際他便坐在巨劍之上自行施法療傷。傷痛略減之時朝鐘離修和蒼魅看去,見蒼魅有傷鐘離修之舉,他自己卻在療傷的緊要關(guān)頭騰不出手援救,這才出言相示。
鐘離修微笑道:“岳小友你放心,蒼魅雖無視世間繁華,卻也有一顆不甘寂寞之心,我若死了,沒人陪他斗了,說不定他還會回頭來哭我一場?!?p> 樂桑覺心道:“人家都要動手了,你還有心思說笑?!?p> 蒼魅緩緩放下抬起的手,問鐘離修道:“唐家沒后人了,你可知道?”
鐘離修閉眼答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