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華夜開始了無盡的輪回。
她不斷重復著尋找與殺戮的過程,放棄了選擇,放棄了思考,就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個渾渾噩噩的靈元界人。
“然后,我厭倦了?!鄙腥A夜如是說。
“或者說,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偏離了自己的道路,那時的我,已在映城城主的位置上坐了三千余年,映城雖已不再是那個彈丸之地,但當初我想要的,是給那些跟隨我的人一個歸屬,是以映城為基礎(chǔ)改變?nèi)诵模欢呀?jīng)迷失的我,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想明白這個道理時,卻已經(jīng)荒廢了三千年。”
“不過是你的偽善而已。”就在此時,柏秋寒和尚華夜的識海中同時響起這樣的聲音。
尚華夜面色一白,而后也用傳音說道:“不論你怎么看我,那就是我當時的想法?!?p> “那時發(fā)生了什么?”柏秋寒皺了皺眉,問道。
“三千多年前……”尚清沉吟著,雖然她已經(jīng)修出識海,但如此長遠且并不是非常重要的記憶,還是變得有些模糊了,“華夜大人,難道說當年那孩子……”
“是的,你猜得沒錯?!鄙腥A夜點了點頭。
“所以說那只是偽善?!薄靶∪~”或者說界靈的聲音再度響起。
三千多年前的某天,映城城主尚華夜在一次外出之后,竟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回到了城主府。
尚華夜每隔幾年就會出城一段時間,這已經(jīng)成了映城的慣例。
不過當時的映城早不是純靠尚華夜保護的積弱之城,已經(jīng)修建起高聳城墻、擁有數(shù)位最頂級靈元脫體高手的映城,即便城主不在,也沒有人能欺侮的了。
是以也不會有人在意尚華夜這個習慣。
但這一次不同,以往數(shù)千年里,尚華夜從未帶任何人回到過映城!
不過任憑尚清等人再怎么驚奇,尚華夜也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這個人畜無害的小女孩,就是當年那個輕易毀滅一城的怪物,她很清楚,消息決不能走漏。
“那女孩在映城生活了應該有幾年?!鄙星寤貞浿叭A夜大人,但那孩子……后來怎么樣了?”
過于久遠的記憶,讓尚清也無法確切回憶起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如果我再謹慎一些的話……”尚華夜看著小葉,一臉難過。
“哼,當時那個‘我’真是天真,居然會相信著你,把你當成姐姐、母親一樣的看待,真是可笑至極?!苯珈`用那混雜著無數(shù)聲線的聲音嘲諷著。
尚華夜卻只是笑著承受界靈的恨意,然后繼續(xù)道:“我沒想到,那些宗門的弟子又一次來到了靈元界,而那時潛入城主府的,也是太玄宮的弟子,玄舉明的師弟?!?p> 尚華夜猶記得那一日,在城內(nèi)例行會議結(jié)束之后,她突然看見靈源塔上的陣紋亮了起來——那時有人入侵的標志,而緊接著,就是那已經(jīng)不再排斥她的天地異象。
而當尚華夜匆忙趕到時,靈源塔的大門已被破開,在高塔之頂,她看見了那個來自太玄宮的青年,以及被他所挾持、已經(jīng)將數(shù)千年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靈界源氣吸收大半的少女。
那時的尚華夜無比絕望,仿佛看到了三千年前明城之事就要在映城重演,但也是在那時,尚華夜也看到了希望。
本應該覺醒之后被怨恨支配的少女,卻并沒有展開殺戮的意思,甚至沒有繼續(xù)吸收靈界源氣。
那太玄宮弟子也驚異非常,似是沒有想到這界靈竟然違背了本能。
但尚華夜卻在少女眼中看到了光,那是朝夕相處五年、已與她成為親人的少女對于命運的反抗,于是尚華夜悍然出手。
已將自身秘技法門與靈元結(jié)合在一起的尚華夜,雖然作為練氣士的修為已經(jīng)沒有了,但是她對于自身的道路的感悟卻更加深刻,戰(zhàn)斗力在先天之中已是少有人敵;
加之對敵人的秘技已經(jīng)有所了解,那太玄宮弟子交手不久便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尚華夜的對手,只能選擇暫時撤退。
然而對于當時的尚華夜來說,最大的難題卻是那個已經(jīng)覺醒的少女,雖然她還沒有變成那個只剩下怨恨的怪物,但是誰又能保證,現(xiàn)在還能控制自我的她就不會變成那個模樣呢?
“我曾經(jīng)糾結(jié)過,最后還是……”
“尚華夜,不要說得那么輕描淡寫,那時候,即便是懵懂的‘我’,也能從你的眼中看出殺意,那個才從惡人手逃脫的女孩,卻看到自己認為最親近的人對自己產(chǎn)生了殺意,你想像過那樣的絕望嗎?”
界靈那重疊的聲線不知何時卻變成了清脆的女聲,就像當年那個少女在質(zhì)問尚華夜一般。
尚華夜一怔,隨后便是沉默,足足過了數(shù)分鐘,她才嘆息道:“我的確對那孩子產(chǎn)生了殺意,只是沒有動手罷了。”
“偽善者!”界靈、或者說當年那個少女的聲音,又一次喊出這個讓尚華夜感到無比沉痛的詞語。
“那后來呢?”柏秋寒輕輕撫摸著小葉的額頭,想讓界靈停止對尚華夜的打擊,卻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隨著柏秋寒的動作,界靈冷笑一聲,卻沒有繼續(xù)說話了。
尚華夜略顯欣慰地一笑,繼續(xù)道:“雖然當時成功向清兒你們隱瞞了,但發(fā)生了那樣異象,中界山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于是他們找來了!”
“來的兩人之中,其中一個曾在明城傳授我修煉靈元之法,而另一個卻沒有見過,他們的實力還要超過一般城主,論在靈元界的戰(zhàn)斗力,大概不比玄舉明遜色太多。他們起初并不知道我收留了界靈,還道是我疏忽大意,所以下山準備和我一起行動,但他們這幾千年也不是毫無準備,已經(jīng)覺醒的那孩子,并沒能在他們面前隱藏了氣息。”
“他們質(zhì)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于是我將先前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們,告訴他們也許和界靈是可以交流的,也許可以從根源上解救這靈元界!但迂腐的中界山啊,他們并不愿去賭這種可能性,只想殺死那孩子!于是我被迫和他們交手了?!?p> “哼,那些家伙手段特殊,以那時‘我’得到的力量,還不能滅了他們!”界靈有些憤憤不平,只是當年那種情況,她確實也無可奈何。
“我讓那孩子躲起來,然后對上兩人,若是一對一,我還能穩(wěn)操勝券,但以一敵二就不行啦,只是他們對我好像也沒動殺心,所以我一時間還可拖延住?!?p> “華夜大人,當年還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為什么您不讓我一起面對???”尚清一臉震驚,顯然這些事情她是一點不知情。
“這是我的事情,何況若是讓你們出手,只會演變成映城與中界山的決裂,他們所擁有的東西,我至今都未曾看透,那時映城只怕是……”尚華夜搖了搖頭,沒有將后面的話語說出來,但所表達的卻非常明確了。
尚清垂下頭去,擦了擦濕潤的眼角,她卻沒想到,尚華夜在暗中做了這么多事情,而她自詡是尚華夜的劍,卻連一點忙都沒有幫上。
尚華夜輕輕拍了拍尚清纖細的后背,又道:“本來我就算輸了,那孩子也已經(jīng)走遠,他們總歸是維持那所謂的平衡,還不能把映城怎么樣,但是我卻又漏算了太玄宮?!?p> “那時我和那兩人已經(jīng)打到最后關(guān)頭,幾乎都是強弩之末,一直潛伏在城主府中的那人卻趁機出手偷襲,將我們?nèi)藫舻乖诘亍!?p> 當時由界靈轉(zhuǎn)世的女孩,并不如第一位界靈那般抽干了整座城市還多的靈元,僅僅映城一城的部分本源靈界源氣,還不足以讓界靈成長到可以抗衡先天境界的地步,所以尚華夜等人,只有眼睜睜地看著那少女被擄走,然后繼續(xù)開始覺醒。
“中界山的人,迂腐卻也不算愚蠢,他們很清楚那時應該做什么,于是他們將靈元注入我的體內(nèi),希望我能去阻止即將到來的災難?!?p> 拖著傷體來到靈源塔最上層的尚華夜,要面對的卻是那個已如親人般的少女。
在她的眼中,尚華夜看到的是希望與絕望的混雜,有那朝夕相處的親切,又有那詛咒一般的怨恨。
太玄宮的弟子仍試圖控制界靈,但玄舉明沒有成功的事情,他又如何能成功呢?
僅僅憑借十年前敵對宗門流露出的少許消息,太玄宮并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
只是這名弟子卻比他的師兄聰明多了,既不可行,他也不強行為之,所以在控制界靈失敗之后,他就選擇了逃跑,將爛攤子丟給了尚華夜。
“我那時已做好必死的準備,轉(zhuǎn)修靈元的我,即便丹海中還有那么一點點練氣士的殘骸之物,也無法阻止她控制我體內(nèi)的靈界源氣?!鄙腥A夜笑著——悲痛地笑著,“但是她沒有那么做……”
被她更名為“映泉”的道劍刺穿了少女的胸膛,鮮血噴灑在尚華夜面頰上時,她猶自無法相信所發(fā)生的事情。
“當時‘我’就該直接殺了你!”界靈又忍不住說道,“那樣我也就不用繼續(xù)輪回了?!?p> 聽到界靈此言,尚華夜已是泫然欲泣,若非那少女在最后關(guān)頭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她有怎能將界靈殺死?
她無法忘卻,少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目光中沒有怨恨,只有無盡的留戀。
那是尚華夜有生以來最一蹶不振的時光,送走中界山的二人后,她將自己關(guān)在靈源塔中,守著少女的尸體,看著她那熟悉的、清麗的容顏開始溶化、腐壞、最后化作累累白骨。
但她依舊守候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直到某一天……
“我找不到她了,”尚華夜啜泣著,“我找不到她了!明明就在那里的,我只是稍微睡了一會兒,她就不見了,明明就在……”
塵封的記憶被揭開,那絕望與悲傷也重新回到了尚華夜的心中,她的敘述又一次中斷,只是這次并不是被什么人打斷,只是因為她無法停止哭泣。
柏秋寒沒有勸說,因為尚華夜如今坐在這里,就代表她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
只是悲傷就會因此消失,所以他也只能等著,等著尚華夜的心情平復下來。
界靈這次也沒有再出言嘲諷,小葉那雙烏黑而深邃的眼,只是靜靜看著正擁著尚清不斷哭泣的女子,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見笑了?!边^了良久,低低的哭聲才終于止歇,尚華夜在尚清充滿自責與憐惜的目光中擦干了眼淚,對柏秋寒說道,“我們繼續(xù)吧?!?p> “華夜前輩,要不就這樣算了吧,后來的事情,就……”
那段記憶對于尚華夜來說并不美好,正如她自己所說,那是沒有任何人得到救贖的故事,就算是想要知道更多信息的柏秋寒,也不忍讓尚華夜繼續(xù)說下去了。
“都到這里了,又怎么能停下來呢?”尚華夜看向柏秋寒懷中的襁褓,愛憐的目光中卻猶夾雜著悔恨。
“后面的事情當然沒有什么好講的?!苯珈`毫不客氣地說道,“不過就是你什么也沒做罷了?!?p> 就如同心臟中了一槍,尚華夜顫抖著,她痛苦地捂住胸口,艱難地說道:“你說的沒錯,所以你恨我是應該的?!?p> 中界山自認是靈元界的平衡者,自然不可能將雞蛋都放在尚華夜這一個籃子里,從古老的傳承中,他們找到了辨別界靈的法子,然后他們走訪了各個城市,依照古法改造了聚靈法陣,使之能夠自動對抗界靈吸收靈界源氣時帶來的天地異象,同時也能限制界靈吸收靈界源氣的速度。
之前小葉吸收柏秋寒身上的靈界源氣時,也是因為七處聚靈法陣的抵抗,才打散了那天地異象,讓她只能將最重要的超脫氣息先行吸收。
而這一切的結(jié)果就是,在中界山付出一定代價后,各個城市都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尋找著轉(zhuǎn)生的界靈,然后將他們殺死。
尚華夜本有能力阻止這一切,但這一次,她逃避了。
也許是那個少女的死亡對她的刺激仍未平息的緣故,亦或是她心中軟弱告訴她,只要不去接觸就不會痛,不去戰(zhàn)斗就不會受傷。
對于尚華夜來說,那是如同鴕鳥一般的數(shù)千年;而對于被殺死無數(shù)次的界靈來說,那是遭到自己曾經(jīng)愛著的人背叛而痛苦的數(shù)千年。
“而讓我放棄了逃避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