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縞素。
院墻外團簇的白色花環(huán)多到與謝宅的白墻融為一體。遠遠看去,那抹厚重的輕盈,似把逝者的靈魂拖離塵世,送至天堂。
放眼望不頭的素裝從謝宅門前如流水一般攢動。半個江湖因為兩個人物的逝去齊聚杭州,紛紛前來吊唁。兩樽厚重漆黑的棺木分別擺在正堂、側(cè)廳。月余前,謝宅剛剛舉辦過謝老夫人的喪禮,景色依舊,物是人非,令人唏噓不已。
謝無雙正值花季被人害了性命,令眾多青睞佳人的江湖英杰紛紛猜測其中的內(nèi)因。
“謝三小姐是中毒身亡的!”
“什么毒?”
“叫什么傳花擊鼓香!聽說此毒出自云杉居,就是那個云漠光打著行醫(yī)的名頭,做是陰險的勾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沒錯,這人一定沒安好心,好好的姑娘家會制毒嗎?”
那些不懷好意的傳聞經(jīng)過街頭人士的拼湊輕巧地落在云漠光的身上,似有人暗中引導。
蔣術(shù)奇目如寒星,穿過人群,吩咐道:“方旭,三日之內(nèi)把消息的來源查清楚,私下你知道怎么做?!笨谖钱惓娪病?p> “是,谷主?!狈叫耦h首即刻告退,消失在車水馬龍中。
凡事要講究戰(zhàn)術(shù)。在柳白櫻的建議下,薛荻調(diào)整了針對云漠光的手段。的確,云漠光的實力不容小覷,若要以損兵折將為代價去刺殺她不劃算,不如敗壞她的名聲顯得輕巧。她不是中原人,若是名聲臭了,行再多的好事都是徒勞。
才三日未見,孟松承的容顏精神已大不如前,雙目凹陷,形容枯槁,身形消減,仿若滄桑了數(shù)載。他孑然站在如夢閣前那棵繁茂的桃樹下,怔怔地看著枝丫上新結(jié)的青桃。
“孟兄,節(jié)哀順變?!?p> 孟松承下意識點頭,早已無關(guān)問話的人和內(nèi)容。他喃喃說道:“昨晚夢到雙兒摘了桃子給我吃,特別甜。今天一嘗,夢果然是反的。”
蔣術(shù)奇聽后沉默了,他憶起這棵桃樹是孟松承和謝無雙兩人共同種下的。
無言片刻,他恍然醒悟道是蔣術(shù)奇站在身后,回身問道:“蔣兄來找我,是想我出面幫云漠光澄清嗎?”
蔣術(shù)奇點點頭,看來孟松承知曉大批江湖人士圍堵在云杉居門口,伺機為謝無雙報仇一事。
“是,江湖流言四起,一日不澄清,一日就要承受莫須有的威脅和罵名。”
“莫須有?呵呵?!眲倓倧脑岫Y上空出身來的謝思玄,繞過長廊,“你怕不是被那小妖女迷傻了,毒是她研制出來的,哪里無辜?她不殺伯仁,伯任卻因她而死,足以說明此人是幫兇之一。要我說,一個無名之輩,就算死十次都便宜了她?!?p> 蔣術(shù)奇聞言冷笑,眼尾暈染著一絲厭惡,不屑道:“謝二少爺,邊玲兒的死被記在三小姐頭上,如此看,你也是幫兇之一,應(yīng)當為所行的齷齪之事負責才對。你出身謝璞院,貴為有名之士,死一次就好?!?p> 被人戳中痛處的謝思玄惱羞成怒,“你,蔣術(shù)奇,為了一個女人竟連紀群之交的情誼都不顧。你不想想,若非親非故,兇手憑什么要拉上她?擊鼓傳花香,你知不知道有這種毒?你不知道,兇手知道,說明她跟兇手交情匪淺。敵人之友亦是敵人。”
“按照你的理論,每一個死在你劍下的亡魂都應(yīng)該去找鑄劍之人算賬。況且,謝老先生十八年前后悔道,薛郢之罪應(yīng)由他一人承擔,不該累及家人。到了孫子輩,卻連相識之人都要追究了?!?p> “不追究也可以。要想獲得原諒,除非她乖乖交出兇手,親自上門跪地贖罪,在無雙的牌位前磕滿一百個響頭。屆時,我可以考慮放過她?!?p> 沒想到蔣術(shù)奇因此失了平和,“那好,今天我的話也擱在這里。他日你折辱漠光一分,我斷你謝璞院后方一寸?!?p> “你!”
“說到做到?!?p> 梧桐谷一貫低調(diào),善于韜光養(yǎng)晦,無人知其深淺。聽聞效忠歷代谷主的一十六位青劍客,武功超凡,且青劍客互為同胞,心有靈犀,雙人成行,配合無間,潛力無窮。
比如眾人熟知的觀星、觀月兄弟,江湖榜上,列于第十八位;景嵐、景瑤列于第十三位。
而效忠謝璞院的最厲害的龍虎二俠已滑落到三十名開外。招惹梧桐谷的代價,他還扛不起。
“別再吵了,一切都是在下疏忽大意,落入了薛荻的圈套,貽誤了搶救雙兒的機會。薛荻散播謠言的目的十分明顯,不過是為了轉(zhuǎn)移眾人的視線,方便大部隊隱匿撤退。更何況,云杉居你翻也翻了,找出來半點能定她罪的證據(jù)了沒有?要是沒有,趕緊把盯梢的人撤回來。”
“孟兄!”
“枉你出身世家大族,憑借捕風捉影之言便堂而皇之入侵民宅,置尊嚴和禮數(shù)何地?”看上去孟松承橫眉冷對,實則有意點撥他。
謝思玄臉色青紅一陣,“撤回來可以,不過云漠光須得有問必答,她若含糊不清,別怪我不客氣。”
“明日辰時之前,云杉居的東西物歸原位。至于有問必答之事,我想你可以來梧桐谷登門拜訪,誠心求教。眼下我還有要事與孟兄相商,就不送了?!?p> “這是我家!”謝思玄對空哀怨道。他尋求孟松承的幫助,哪知孟松承也有此意。他的強硬在遇上孟松承眼波中的冷意后便碎裂瓦解,置氣十足,“好!我走!”
待謝思玄離開視線,孟松承冷眸凝視道:“蔣兄,事已至此,云漠光不可能獨善其身了,如果能夠站出來劃清與薛荻、柳白櫻等人的界限最好,否則護得了這回,護不了下次,你說呢?”
“我會和她談?wù)劦?。?p> “就算謝思玄的人乖乖撤走,青城派、九華山受盡謝老先生的恩惠,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擒獲柳白櫻之前,蔣兄不妨將她留在谷里?!?p> “我會考慮?!?p> “還是作最壞的打算罷。云漠光多次袒護柳白櫻,是不會選擇與她為敵的,與你我反目成仇倒有可能。蔣兄,聽我一言,切莫讓情感戰(zhàn)勝了理智?!?p> “多謝提醒,我還是相信漠光是非分明。”蔣術(shù)奇眼眸里的精光無聲收緊,“還有一事,謝三小姐真的是死于傳花擊鼓香嗎?”
孟松承苦笑道:“不管是什么毒,都是薛荻和柳白櫻兩人的手筆,又有什么分別呢?”
衛(wèi)照知攜衛(wèi)天雪前來吊唁,引來一群趨炎附勢的江湖人士尾隨,足以證明乾元山莊和衛(wèi)苑的聯(lián)姻令人期待和仰望。
唯一沒有感受到眾人善意的是衛(wèi)天雪,不少人竊竊私語道:“謝三小姐的福分正是因為衛(wèi)天雪的天命所歸才如此淺薄吧?”
周遭不友善的話令她感到難過和煩悶,待父親和謝京瞻議事走開,她自顧自地走,不知不覺便落了單,鬼使神差的來到了謝無雙生前居住的如夢閣。穿過月亮門,一眼便看到蔣術(shù)奇俊朗的側(cè)臉。他的峰眉擔憂的擰著,似乎藏有心事。正好,她有新發(fā)現(xiàn)的線索,或許能讓他的憂慮少一些。
一身雅衫素裙衛(wèi)天雪出現(xiàn)在視野里,像是一灣池塘里新生出來的蓮瓣。
“沒想到孟大哥也在。”衛(wèi)天雪的腳步突然放緩,繃直了身形,淺道:“太久沒來,險些迷了路?!?p> “此處清凈,如果你想,可以多待一會兒?!泵纤沙幸娝€未消腫的眼睛,不忍心遣她離開道。
“好?!毙l(wèi)天雪戳在門口,想了一些措辭想安慰他,但最終一句都說不出口,故三人相對無言了許久。左右僵持著也不是辦法,她靜靜地坐在蔣術(shù)奇一旁的禪師椅上,小聲問道:“云姑娘怎么樣了?醒了嗎?”
蔣術(shù)奇搖搖頭。
“她傷得確實很重,所以我特地帶了祖?zhèn)鞯陌字サみ^來,今日忘記帶在身上,明日我派人送去谷里?!?p> 白芝丹可是活血化淤、補精益氣、延年益壽的良藥。
衛(wèi)天雪擔心他不肯收下,不免喃喃自語道:“術(shù)奇哥哥,家里也就這個藥能拿得出手,別的忙我也幫不上,你可千萬別拒絕我的好意呢?!比缲堃话愕男l(wèi)天雪收起了利爪,變得甜美乖巧。
“好,我代漠光謝謝你?!?p> “在來杭州的路上,爹爹和我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此言一出,孟松承微微偏過頭來,靜聆后續(xù)。
“自梧桐谷的船從太湖港口駛出,便有人緊跟在你們后面。那人徒步而走,武功極高,爹爹多次嘗試分辨他的方位,都撲了空,那人就像飄忽不定的月影一樣,詭譎難測。我擔心,會不會也是薛荻的人?”
一聽見“薛荻”的名字,孟松承像應(yīng)激的刺猬一樣發(fā)問,“你說的這人有什么特征?”
衛(wèi)天雪搖搖頭,“爹爹說,放眼江湖,武功能勝過此人的絕不超過三個,頗有云朝林重生之感?!?p> “你是在提醒我漠光有危險?”蔣術(shù)奇立時警覺萬分,對一切影響云漠光安全的因素都不放過。
“有這樣的身手,若是想傷害云漠光,何須另找時機?我想,傷害云漠光不是此人的目的。爹爹說,倒像是來保護云漠光的。”
“保護?”蔣術(shù)奇想到那個在巷口一閃而過的身影。若是同一人,行蹤反復(fù)不定,或許是在尋找單獨與云漠光見面的機會。
衛(wèi)天雪道:“有這般過人的身手,就算有心找他也是徒勞。想來并無惡意,不如隨他去吧?!?p> “若他有所求,總會再出現(xiàn)的。”孟松承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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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遠近,路橫斜。
轉(zhuǎn)眼間,弦月低懸,群星晦暗。
一滴一滴的夜露順著芭蕉跌落池塘,水面蕩起陣陣漣漪。池中有錦鯉數(shù)尾,擺首搖尾,自在穿梭。池塘映月,群魚歡悅,歲月如常。
回到乾元山莊的孟松承已經(jīng)無法準確地意識到時間的流逝,這一待便在水榭坐了兩個時辰。明明身體的每個毛孔都感覺到那個人還在世上,但你再努力也找不到這個人。即便明知那個人真的離開了世界,但錯位的情感令人迷茫和遲鈍。
孟松承手心緊握著一個荷包,上面繡著針腳分明、栩栩如生的佛手花。看著這朵永遠不會凋零的黃色佛手,他笑了又笑,閉上眼將眼淚含在眼眶。
“賀然?!?p> “公子,我在!”賀然遠遠地站在十丈之外,看著他月下獨酌。此刻聽到呼喚,忙奔跑上前聽公子吩咐。
“查!暗中摸索全城所有的餐館、酒肆、勾欄,有無右手手筋處受傷的廚娘。柳白櫻善長易容偽裝,且防備心強,一定要小心謹慎,發(fā)現(xiàn)異常立即向我稟報,避免打草驚蛇。還有,謝璞院的人一旦從云杉居撤走,就把我們的人安插在云杉居四周,有可疑人員靠近,跟蹤到底?!?p> “公子,何故要換掉謝璞院親自上陣?”
“若想徹底栽贓云漠光,薛荻還有最后一步棋沒下完。謝思玄此前并沒有找到云杉居有傳花擊鼓香的毒藥?!?p> “我懂了?!?p> “差人帶禮品拜訪郭夫人,就說毒害郭莊主的人找到了,叫柳白櫻,是聞空山莊賬房師爺柳望之女。順便將此事當面告知任紅英和凌鵬鯤,他們兩個可不能閑著,誰先捉到兇手,未來清溪縣就讓誰當家。”
“是。”
見賀然欲言又止不肯離開,孟松承問道:“還有何事?”
“要不要讓云大夫上門交代清楚?”
“沒這個必要,我現(xiàn)在不想看到她。”
賀然見公子對云漠光的態(tài)度急轉(zhuǎn)直下,便直言道:“公子不出手,有的是人找她算賬。只要她一出梧桐谷,必定會有謝璞院和武林各派人士聯(lián)合擊殺。”想到云漠光與害死謝三小姐的人有瓜葛,賀然恨不得連同她一并痛恨。
“謀害無雙的人不是她。”
賀然本該適可而止,然而下一刻從心頭竄出來一股無名的怒火,令他頭一次枉顧主仆之誼,嚴詞反駁道:“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公子,云漠光哪里無辜?若是世上沒有傳花擊鼓香,謝三小姐安然無恙,屬下如何會恨?!?p> 只見孟松承的眼鋒突生尖銳、目光驟然冷冽令賀然心頭一緊,道:“若不是我知曉你的為人,差一點就以為你被謝思玄收買了。”
“公子!賀然不敢!”賀然眼眶微紅,自知言辭有失,“只是謝三小姐在賀然面前香消玉損,著實令人難安,屬下只是想盡綿薄之力為她報仇!”
“真正害死雙兒的不是傳花擊鼓香,我雖未公布于人前,但你是知情的,怎么還會怨恨錯對象?”
“若是薛荻真的將傳花擊鼓香放入云杉居,公子屆時再公布謝三小姐被毒害的真相?”賀然琢磨此舉深意,難道留此后招是為了幫云漠光洗刷罪名?
“我是有此打算,但不全是為了否定傳言,只是想另外驗證一件事。若薛荻和柳白櫻足夠謹慎,應(yīng)當將傳花擊鼓香和奇鸧九頭毒一并放入云杉居內(nèi),若是單單放了其中一種,就意味著謀害雙兒的還有他人?!?p> “屬下不明白?!辟R然大為震驚,當晚并未察覺有其他任何人存在,公子為何會有此奇想?
“你不需要懂,或許是我多想。眼下柳白櫻藏身城中,無論如何都要抓到她。”
“屬下明白。”
“承兒,夜深了,還不睡?”孟千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兩人身后。
“父親。”
“賀然這小子說的有理。謝侄女從小與你青梅竹馬,香消玉損在你的眼前,她的枉死令江湖群情激憤,你的悲憤怎能弱于他人?本該情之所至之時偏要理智當頭,你就不怕予人口實!況且,作為乾元山莊的少主人,一言一行皆代表著乾元山莊的態(tài)度,給江湖人士一個合理的交代是你的責任。”
一注灰暗的墨色落入孟松承的深沉的眼眸,連嘴角抿成一條直線,道:“為無雙擒獲真兇是我的責任,但孤光劍絕不劍指無辜之輩?!?p> “糊涂!乾元山莊在這件事上有責無旁貸的責任。若你不肯,為父自然會另派他人解決。”
電光火石之間,孟松承想到父親收下最恐怖的殺手姓名——紅鷹。一旦紅鷹出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
“承兒,想清楚了沒有?”孟千山再次點撥他。
“我知道該怎么做?!?p> “那就好。”
“父親,還有何事?”
“還有一件喜事。我與照知兄商議后,將你和天雪的大婚定在了六月十九。你手里和心里的未竟之事,一個月內(nèi)要悉數(shù)解決。”
孟松承似笑非笑地盯著池塘里的那彎弦月,像一把彎刀在心上掏出了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