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空寂，群竹蔥郁，綿雨紛繁。
孟松承將窗戶關(guān)緊，回到床邊靜靜坐著，心事如潮?；貞浧馃o雙剛剛斷氣的瞬間，能嘗試的辦法他真的全都試過了嗎？會不會是他遺漏了什么，貽誤了無雙的生機？
手指猛的一痛，發(fā)現(xiàn)是云漠光的手指又開始死死地攥著自己的手?？粗燮せ艁y的顫動，眼角淚流不止，孟松承心生遺憾，怕是從此之后，云漠光都只會把自己當(dāng)做仇敵了。
如此，便不能讓父親、紅姨發(fā)現(xiàn)她還活著。
如此，也不能讓云漠光知道是自己救了她。
半夜星辰匯聚之時，因為右臂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酸痛難耐，令孟松承從淺睡中醒來?？煽吹皆颇饽芫o緊攥著他的手指，迫于無奈下決定繼續(xù)忍耐。
此時的云漠光夢魘不斷，她一會兒囈語說，“爹爹，別讓我嫁給他?！币粫河终f，“都羅，你為什么哭的這么傷心，是勒喜出事了？”
孟松承聽不懂她的黨項語，可還是能從她的語氣里感受出強烈的脆弱和恐懼。為了安撫她的情緒，孟松承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力，雙手握住，希望能讓她渡過難關(guān)。
后半夜，這一絲來自于外界的溫暖力量，確實讓她熟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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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迎拂曉之時，孟松承打算獵些野味回來。云漠光的身體太過虛弱，不僅需要能飽腹的食物，還需要能幫助恢復(fù)強健的肉食。
峽谷有溪，最方便獲取的便是魚肉。
當(dāng)清澈的溪水在眼前流過，孟松承猛然間看到自己的倒影，那雙焦急又溫情的雙眼對于自身而言，是那么的陌生。這般從未有過的細心竟然是用在除無雙以外的女人身上，血淋淋的事實攪得他心神不寧，一條到手的白魚得以在手里掙脫。
到底云漠光對于他來講，是什么？難道不該是他的敵人嗎？
幾片云倒映在水面游進了他的視野里，像幾團柔軟的棉花在水里撞擊著瞳孔里的堅硬。淺粉色的桃花花瓣從枝頭飄落，花瓣打著漩落在水面上，銜住了這團輕巧的云，無意間印證了他真實的心聲。
返回茅屋時，看到云漠光已支起身子靠在墻角，令他備感喜悅。孟松承還未開口，反倒是云漠光聽到腳步聲，警惕的向后令一縮，側(cè)頭問：“是誰？”
她的眼睛直愣愣的看向前方，仿佛沒有焦點。孟松承注意到她的異常，試探道：“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p> 蟬鳴不斷，鳥啼不絕，云漠光猜出當(dāng)前不是夜晚，沮喪的問道：“現(xiàn)在是黑夜嗎？”
“不，天剛亮?！?p> 云漠光擦了擦眼下未干的淚痕，鎮(zhèn)定自若的說道：“看來我的眼睛是瞎了，剛才山雞打鳴，還以為是自己幻聽?！?p> 孟松承走進安慰道：“你受的傷很重，能撿回一條命已是天大的福氣了。不妨耐心等待，也許多休養(yǎng)些時日，自有轉(zhuǎn)機?？捎衅渌牟贿m？”
云漠光摸了摸后腦高高腫起的區(qū)域，“除了右腿骨折、后腦腫起，其他都還好。公子，請問看到我的朋友了嗎？”
孟松承竊喜，她竟然沒聽出自己的聲音，如此一來省去了很多的麻煩，直言相告道：“姑娘的朋友……沒能挺過來?！?p> 云漠光雙眼通紅，淚光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顫聲道：“怪不得她的手越來越?jīng)?、越來越硬。求求你，帶我去看看她。?p> 在孟松承的印象里，冷漠、高傲、果斷才是她的常態(tài)，從未見過她如此無助的模樣，直接觸動了他的惻隱之心?？墒聦嵢绱耍俨蝗绦囊膊坏貌痪芙^道：“恕我直言，實在是沒有這個必要了?！?p> 這位救命恩人的話語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云漠光懇求道：“公子，你說慢一些，我聽不太清?！?p> 孟松承見她聽的認(rèn)真又聽得費力的模樣，瞬間明白了自己沒被認(rèn)出的原因，答道：“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無疑是粉身碎骨了。”
云漠光不肯放棄，繼續(xù)懇求道：“多謝公子的救命之恩，但我一定要回到現(xiàn)場，是她用性命保護了我，我才得以存活下來。”
“你的右腿多處骨折，不宜行動?！?p> 云漠光蒼白的雙唇抖動著，道：“不，就算是爬，我也要爬過去。”
孟松承心一軟，無法狠心在拒絕她的請求，便將她打橫抱起，直奔墜崖的現(xiàn)場。
谷底成片的碎石塊上，殘存的肢體已經(jīng)被林子里的豺狼土狗分而享用，紅色的血跡經(jīng)過大雨的沖刷幾乎沒了蹤影，很難令人想象曾經(jīng)的慘烈。
“是這里?！泵纤沙袑⑺畔聛?，給右腿固定上兩塊竹子做的夾板。
云漠光在石塊之間反復(fù)摸索，從縫隙里摸出一枚紅石戒指，珍惜的護在心窩，淚水如泉眼般郁郁而出，抽干了全身的力量。
“勒喜，你可太傻了。一切災(zāi)難的源頭，都始于我自作主張的那晚，要是聽沒藏的話，也不至于讓你丟掉了性命。好懷念我們在天山的日子，無論如何，我都要帶你回家。”
哭到最后，云漠光將勒喜的紅石戒指戴到自己的右手食指上，“勒喜，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報仇的。公子，這附近有散落的劍嗎？”
“沒看到。別擔(dān)心，我一定幫你找回來?！?p> “你又不知道我的劍長什么樣子?！?p> 孟松承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大不了這方圓三里的廢鐵都給你找來?！?p> 云漠光苦中一樂，“公子，你真是好脾氣，如此照顧我的無理，還沒謝謝你救了我，該怎么稱呼你？”
“我姓陳，單名一個宋字。”孟松承早就備好了說辭，只待她問出口便順理成章地告訴她。
“原來是陳公子。喊我小楓就好?！?p> 孟松承皺起了眉頭，看來云漠光的戒心沒有降低，兩個人要從始至終用假名字來交流了，但通過旁敲側(cè)擊了解身世應(yīng)該不難，“小楓是哪里人？看著不像我們中原的姑娘?！?p> “實不相瞞，我打小在西域長大，確實不是中原姑娘?！?p> “西域據(jù)此相隔千里，一個姑娘家緣何跑到這來？”
云漠光無可奈何的敘述道：“有位惡霸欺負(fù)妹妹，所以我把他殺了，只好假死遠走不牽扯家人?！?p> 上次去江寧的路上，云漠光也會給出過這個問題的答案。今天的說法，對于孟松承而言十分的意外，畢竟按照云漠光的高傲形象，是無法將她與落魄聯(lián)系在一起的。
“那家中的父母和妹妹……可還好？”
云漠光笑得開心，“自從我離開家以后，發(fā)生的都是好事。妹妹馬上就要成親了，真好?！?p> “你很勇敢，你的妹妹也會為有你這樣的姐姐而感到幸運。”
云漠光收斂了笑容，“不，是因為有我這樣的姐姐，妹妹才會遇到不幸。我很幸運有這樣的妹妹，她本該怨恨我的?！?p> “小楓，抱你回去吧。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要盡快把傷養(yǎng)好?！?p> “勞煩陳公子。”
孟松承將她打橫抱起，一步一步的走回茅屋。途中，云漠光聞到身上的衣裳夾雜著一股清幽的白檀香，“陳公子，你喜歡熏白檀的味道？”
“家中有幾株白檀，家母甚是喜歡，便命人做成香料。后來家母病逝，這個習(xí)慣便保留了下來。”
云漠光也發(fā)覺這番萍水相逢卻交淺言深的關(guān)系很是奇怪，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面對熟人敘述真實的自己反倒困難。
“我記得自己被扔到死人堆里，那個味道簡直是……好在后來暈死了過去。后來聞到一陣白檀香，迫使我煥發(fā)了生機。話說回來，陳公子怎么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的？”從醒來后，云漠光便對此問題存疑。
“我是落榜的考生，回潭州老家路過此地，無奈遇上大雨，便躲進了山洞?！?p> “真是有緣啊?！痹颇庑π?。
等到“陳宋”一走，云漠光終于有了獨處的機會，便費力坐起來，檢查右腿的傷勢，突然她找準(zhǔn)折斷的位置，發(fā)力一扭一接，把錯位的骨骼恢復(fù)原位，徹骨的疼痛令她青筋暴起、滿頭大汗。
剛剛劈砍好長條木板的孟松承正好撞見這一幕，差點“云漠光”三個字喊出聲，“這是做什么？何苦要自己動手呢？”
疼痛緩緩散去，云漠光的臉色漸漸恢復(fù)如常。她淺淺笑著，安慰道：“陳公子，別擔(dān)心，我是個大夫，知道下手輕重。我已經(jīng)昏迷了好幾日，等到骨頭長死，再正骨怕是要受更多的苦。加上此處地處偏僻，陳公子趕路回家，我不想耽誤你。”
孟松承沉默了許久，“我雖是書生，但推拿正骨之法也不陌生，剩下的幾處交給我吧?！?p> 縱使失明無法視物，但“陳宋”的細心周到悄無聲息的獲得了云漠光的信任。緊接著，孟松承幫她把其余幾處骨折矯正，并用夾板幫她固定。實在是沒想到“陳宋”一介書生，對于正骨之事如此擅長。
云漠光迫使自己打消懷疑的念頭，可雙手還是不自覺向前抓到了他的衣擺，指腹下的衣擺紋路清晰，繡著細細的云紋。
“怎么了？”孟松承也害怕她識別出自己的身份。
云漠光搖搖頭，“廚房里的魚湯快好了，我聞到了?！?p> 孟松承笑笑，“我去盛給你?！?p> 當(dāng)“陳宋”將碗放在她的手心，云漠光滿懷感恩，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她這縷飄蕩了幾日的幽魂終于有了著落。
“陳公子，魚剛下鍋的時候我就聞到香味了?！濒~湯的鮮美清香早就侵入了她的鼻腔，“你的手藝可真是了不得?！?p> 這幾句話對“陳宋”很是受用，“見笑了。趕明天，逮幾只鴿子給你補一補。”
云漠光埋頭喝湯，道：“陳公子作為書生似乎很適應(yīng)野外?！被秀遍g，剛才將碗塞到她掌心時，似乎“陳宋”的掌心有粗繭，是常年手持兵器的表現(xiàn)，不由再次懷疑“陳宋”書生的身份。
“陳公子，這件衣服是你替我換上的？”
孟松承回憶起幫她換外衫的過程，滿臉通紅，“是，本該征求小楓姑娘的同意，對不起?！?p> 云漠光反倒平靜如常，“沒什么，這布料質(zhì)地柔軟細膩，像是蘇杭的錦緞，十分華貴?！睕]想到潭州的“陳宋”與孟松承的穿衣喜好竟是相同。
孟松承避重就輕道：“家父每次去杭州辦貨，都會稍帶幾件作為送給家母和在下的禮物?！?p> 這件外衫套在云漠光的身軀上，顯得十分寬大，尤其是袖口幾次翻折，才能將手腕露出。通過翻折的長度，她開始心算“陳宋”的臂長，來推算“陳宋”的身高，竟又與孟松承差不多。
“陳公子，你救我一命，該如何報答你才好？”
“小楓姑娘，我不需要你報答，只希望我們離開此地后，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我?！?p> “為什么？”
“我也有些事不想讓家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