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不會飛翔的雛雁混在雁群里,幾天下來,發(fā)現(xiàn)這一真相的雛雁竟也不多。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了,第一階段的學(xué)習(xí)已經(jīng)完成,生存課上,雛雁們都已經(jīng)能夠從岸邊飛到平沙島上、再飛回岸邊了;捕食課上,雛雁們尋來的食物不僅能夠供自己填飽肚子,還能夠有富余,可以帶回家存為食糧,雖然父母們常常能在種子中找出雜草,但這樣的進步已經(jīng)足夠使他們感到欣慰;算術(shù)課上,流利地數(shù)數(shù)對雛雁們來說已經(jīng)不在話下,他們甚至能數(shù)出從家到學(xué)校走路要多少步、飛行要多少秒;語言課上,從每一只雛雁的話中,就能看出他們不同的性格與個性,有的機智善辯,有的沉穩(wěn)寡言,但大多數(shù)雛雁都過得非??鞓?。
晦幻第一次引起澄佐的注意,已經(jīng)是又過了半個月的事了。那天課間,晦幻正獨自待在樹下,憂郁的眼神直愣愣地望著天空。恰好澄佐從他身邊經(jīng)過,察覺到了他目光中的異樣。她湊上前去:“晦幻,不開心嗎?”
晦幻的眼神依舊望著天空。“我……我想飛呀。”他的話語是那樣的傷心與無助。
澄佐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就是這些天來生存課上一直在邊上默默看著的小雁之一?!翱赡銥槭裁床粚W(xué)呀?飛行那么簡單,我來教你吧!”一如澄佐一貫的熱心。
晦幻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澄佐連忙靠近他,展開翅膀,搭在他的背脊上:“晦幻,為什么嘆氣?有什么難過的事,都告訴我吧?!?p> “我和另外三個兄弟姐妹的翅膀,剛出生不久的時候就被人類折斷了,根本沒法飛??!”說著這番話,晦幻的眼還望著天空,眼神如此空洞無望。
“這樣啊……”澄佐陷入了沉思。她也嘆了口氣。
“誒話說,這里真的會有人類來?”澄佐忽然想起來,問道。
“我不知道……媽媽說有,大概真的是有吧?!被藁谜f道,眼神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蔚藍(lán)的天空。
“要不這樣,我背著你,把你帶到樹上看一看,這樣你就能看得更遠(yuǎn)了呢?!背巫翩倘灰恍φf,“來吧,我試試看?!?p> 晦幻同意了,輕輕地一轉(zhuǎn)身,趴在了澄佐的背上。澄佐感到一個不小的分量壓著她,她撲騰著翅膀,半天向上飛了僅不到一米,又體力耗盡,趕緊落了地?!盎脙?,對不起,我還不夠強壯,不能帶你飛,原諒我吧?!?p> “小佐,我知道你努力了,當(dāng)然不怪你。只是……我好喜歡抱著你的感覺。能不能讓我再抱一抱你呀?”
“嗯吶,當(dāng)然可以。”澄佐開心地答應(yīng)了,她也喜歡晦幻帶給她的分量。只是他們都尚年幼,并不知道這種感覺意味著什么,只是簡簡單單地走著自己想走的路?;藁幂p輕地趴在澄佐的身上,一晃又過去了一段時間,直到后面一節(jié)課上課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那天回到家,這些“小秘密”當(dāng)然不會就這樣告訴父母,但是卻成了兄弟姐妹間茶余飯后的閑聊之料。從澄佐口中吐露的故事引起了潯衷無限的好奇,第二天,他便跟著姐姐去探訪和關(guān)心這不會飛的一家了。
潯衷與沁真一見如故。姐姐和晦幻正聊著天,他和沁真互相做了個自我介紹,接著便很開心地聊了起來。
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澄佐與晦幻、潯衷與沁真之間的情誼始終不斷地維系著。課間的時候,總能看見他們熱切地聊著,歡聲笑語從不間斷。沁真覺得,潯衷這個陽光郎,如同她生命中的一盞明燈,為無法飛翔的她帶來外面世界的精彩;澄佐覺得,晦幻是個堅強的孩子,失去了飛翔的權(quán)利仍能笑對生活;但他更是個天才的思想家,沉穩(wěn)而理性,堅毅而執(zhí)著,令她欽佩不已。
蓮花謝了,桂花開了。桂花又謝了。美好的時光結(jié)束了。那個傍晚,“校長”又挨家挨戶地啼過來,這回,無論是成雁還是雛雁,都來到了湖中的平沙島上來開會。
“大家好。一年一度的冬天又要來了,這意味著,我們又將飛往南方,到溫暖的熱帶地區(qū)去渡過冬天。這對今年剛出生的小雁來說是一個挑戰(zhàn)。小朋友們,有沒有信心?”
“有!”雛雁們一致吼道。潯衷注意到,沁真和她的三個兄弟姐妹都沒有出現(xiàn)在會場上。
第二天是上學(xué)的最后一天,意味著潯衷和澄佐還有一個機會與沁真和晦幻相見、交代之后的打算。潯衷見到沁真的那一刻,她正坐在樹下默默地哭,見潯衷來了,連忙起身奔去,蹭蹭他翅膀上的羽毛。
“沁真,所以你們得待在這里過冬?不怕冷么?”
“這個潯衷你不用擔(dān)心。我爸會生火的,火一燒起來,又亮堂又暖和,不會凍著我的啦?!鼻哒媸萌チ藴I水,說,“還是你要小心,這一來一回,千山萬水的,一定要好好的?!?p> “嗯,潯衷會好好的。沁真也要保護好自己啦!”
一個擁抱之后,是最后的道別。
這天,明月下,不少從故居出發(fā)南飛的雁已紛紛來到了平沙湖,故人相見,難免敘舊。天亮了,他們在湖畔打了個盹,靜待夜幕再次降臨后再一同出發(fā)南飛。
而這時,媽媽梅榭卻急得團團轉(zhuǎn)。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刻,澄佐竟然不見了!父母與孩子們一同找了老半天,還是沒有一點消息。眼看著夕陽已經(jīng)西下,雁群就要出發(fā),不得不整理好東西,告別了這個家。澄佐的安危,他們也無法顧及了,雁群不可能為一只雁的失蹤而拖延遷徙的時間。
臨行前,一家人一同為澄佐祈福。
夜晚朦朧的月光下,澄佐獨自悄悄地躲在南岸邊的草叢中。她和晦幻約好,即使是在這兒受凍挨餓,也不愿離開晦幻?,F(xiàn)在,心中的這種感覺,已經(jīng)漸漸明晰了——她愛他。她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們與同伴一起飛向遠(yuǎn)方,待他們走遠(yuǎn),方才從草叢中離開,朝著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覓得一些食物,帶回家去。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簇亮光,想必是意中人的居所了。她把食物帶回家,然后躡手躡腳地順著火光的方向走去。
隔著火焰,透過縫隙,她飛快地與晦幻對視了一眼。晦幻也看到了她,但很快,視線就被竄動的火苗遮擋。澄佐拍拍翅膀,飛到山洞口的大樹上,靜靜地等待黎明的到來,她知道,黎明一至,等晦幻的父母都睡著了,他就可以偷偷地出來與自己見面了。
晦幻聰明是果然。朝陽才掛上天空不久,澄佐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火苗邊上冒了出來?;藁盟奶帍埻?,澄佐連忙從枝頭一躍而下,用雙翼輕輕地把晦幻抱進懷中。晦幻受寵若驚,連忙把自己的身體往澄佐那邊靠?!盎脙?,我陪你走走吧?!?p> 這是第一次晦幻走那么多的路。有心上人澄佐陪著,晦幻竟一點都不累,繞著湖,漫步著,感受著身邊的氣息,竟然走了整整一圈。在河口洲的北面,也就是澄佐的家門口,他們緊緊相擁一場,然后道了別。
“以后,每天黎明的時候,我在你家門口的樹上等你吧?!?p> 澄佐看見,晦幻笑著點了點頭。
夜晚,很快又來到了。澄佐去銜一些枝葉來加固自己的小巢,主要還是為了能夠保暖,進而更好地渡過這個冬天。第二天黎明,澄佐再次赴約,可是,等了許久卻不見他的身影。她從枝頭上飛下,隱約聽見山洞里傳來呻吟聲。她吃了一驚,向山洞里張望著,只見晦幻被綁在墻角,羽毛已凌亂得不成樣子,身上滿是爪子的抓痕。他也看見了澄佐,卻無動于衷,只是轉(zhuǎn)過頭去,與她相望著。
火苗竄來竄去,一次次阻隔著他們對望的視線,卻不能阻隔相連的心。就這樣,對視了近一個時辰,晦幻向澄佐點點頭,澄佐會意,悄悄地從柴火旁邊鉆進來,躡手躡腳地,麻利地幫晦幻松了綁?;藁脦缀醪荒茏呗罚巫粼谇懊鏍恐従彽?,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個山洞,來到后面的一塊平地上。
“晦幻郎!你怎么變成這樣了!”澄佐焦急地問道。
“我爸……他知道我們出去幽會的事了,把我……綁起來……痛打……”晦幻幾乎連話都說不出。
澄佐靠過去,輕輕撫摸著晦幻的傷口,陷入了沉思?!翱墒俏译x不開你啊……這樣下去,我會被打死的……”晦幻輕輕地抽泣著。
澄佐也落了淚。她深吸一口氣,湊在晦幻的耳邊:“有一個辦法,我們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無憂無慮?!?p> 晦幻知道她在說什么。自己已經(jīng)重傷瀕死,要永遠(yuǎn)在一起,無憂無慮,只能……
“我愿意?!被藁谜f,“可是你……”
澄佐扯著他的羽毛示意。她指了指那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晦幻點了點頭,但又停下了腳步:“佐兒,我想要……想要你再抱我一下?!?p> 澄佐輕輕地、輕輕地抱住了晦幻。熱浪滾滾,撲面而來,澄佐抱著他,慢慢地,閉著眼,義無反顧地走了過去。
火苗“刺啦”響了一下,很快又歸于平靜,安安靜靜地燃燒著……
澄佐,晦幻。作幻,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