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你們不仁在下不義
“主公……”
正與青女房談話的酒吞童子皺了皺眉頭,顯然對自己被打擾感到不滿。但他一瞬間就知道求見者的身份了。而對方,是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跑來找自己的。
“讓他進來吧,”吩咐了門外的侍女后,他猶豫了一下,又對青女房說道,“無需回避?!?p> 很快,房門向兩側(cè)打開,一位佝僂著身子的老人走了進來。
“直接說正事。”酒吞童子沒等對方請安,就開門見山。
“京都那邊的消息,”老人跪坐在地上,恭敬地匯報,“不久前,伏見稻荷大社的權(quán)宮司被人綁架了?!?p> 酒吞童子看著對方那漆黑的空無一物的眼眶,有些愕然:“我記得,那位權(quán)宮司是大天狗的……”
老人一言不發(fā),算是默認(rèn)了他的疑問。
“那家伙應(yīng)該已經(jīng)急瘋了吧?”酒吞童子的嘴角不自覺地上翹,這個消息讓他感到一陣暢快。雖然一時還理不清此事的利弊,但這段時間以來,終于不止他自己吃癟了,“誰干的?這么有膽量?!?p> 能讓大天狗那個臭屁到極點的家伙倒霉,哪怕那個人類最終毫發(fā)無傷,哪怕只是膈應(yīng)對方,他都會感到開心。
“是三個普通的人類?!?p> 老人的話讓酒吞童子瞬間呆住了。半晌后,他突然就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大笑,整個人笑得前仰后合,甚至還笑出了眼淚:“什么嘛……人類?還是普通人?不會真的是簡單的綁架勒索吧?”
老人沒有回應(yīng),因為他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什么打算。但他也不會什么都沒準(zhǔn)備,就來匯報。
他直接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那手掌中央,竟長了一只眼睛,而且眼皮還在眨動。
“這是那邊傳來的影像?!闭f著,手掌中的眼睛就射出一束倒圓錐型的光束,那光線大約高半米,在圓錐形光束的末端,直接出現(xiàn)了比科幻片中的全息影像還要清晰的畫面。
而畫面中出現(xiàn)的,正是陸坤等人駕駛的轎車。轎車正停在路邊,后門大敞,陸坤正用盡全力,將死死抱住車門的周佳往下拽。
車的后面,蔡小青已經(jīng)下了車,平靜地站在車尾處,冷漠地看著同伴之間的沖突,絲毫沒有上前幫忙或勸解的打算。
而在周佳的后面,隱約露出了一位五十多歲老婦人似乎是沉睡中的側(cè)臉。
酒吞童子單手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可笑的一幕,但當(dāng)畫面轉(zhuǎn)向車的前排,將副駕駛的巫女納入其中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再也沒有絲毫的幸災(zāi)樂禍或興致勃勃,此刻的他,滿腦子只剩下震怒與驚惶!
“新婦羅?”他下意識地將腦海中閃過的兩個名字念了出來,“貓鼬!??!”
他猛地起身,就在這一瞬間,房間內(nèi)的所有玻璃器皿都直接炸碎,無數(shù)美酒如瀑布般從桌面傾瀉而下,在地上流動、匯聚。形色的酒香很快便充斥了整間屋子,但老人與青女房此刻卻只能死死低著頭,不敢有絲毫的動作,生怕不小心惹怒了這位明顯失態(tài)的大妖怪。
驚惶、憤怒、疑惑、焦躁……種種負面情緒接踵而至,讓酒吞童子竟無法在兩名下屬面前維持最基本的儀態(tài)。但此刻的他,早已顧不上儀態(tài)這種東西了。
貓鼬與大天狗有矛盾,前者心心念念想給后者一個教訓(xùn),這件事情人盡皆知。雖然不知道二者的矛盾究竟從何而來,但從貓鼬過去幾十年不疾不徐的手段來看,也不是什么大的仇怨。以他對那家伙的了解,大概率還是那家伙自己犯了小心眼。
所以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家伙,竟然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去戳大天狗的命門!去招惹一只隱居不問世事的大妖怪!
他瘋了嗎?
不,不可能。他們這些年那么頻繁地打交道,他看得出來,那家伙清醒得很。
那是為什么?就因為昨夜他吃了個大虧,這家伙就打算毀約跳船,自己單干了?
不……不會的,那家伙沒這么蠢。先和人類大勢力結(jié)盟,壞了規(guī)矩,后又和自己一起得罪了大岳丸;此事之后,他大概率要和大天狗不死不休了;若是再背叛自己,他就真的死定了,天照親至都保不下的那種!
那他是為了什么……這個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酒吞童子此刻已經(jīng)慌了神。他已經(jīng)得罪了兩位大妖怪。若此刻貓鼬背約,他立刻就獨木難支了;可若此刻貓鼬不背約,他又要承擔(dān)連帶責(zé)任,直接面對三位大妖怪的怒火……
他想不明白,明明大好的局勢,短短幾日,怎么會崩壞到如此地步?!
看著酒吞童子一副瀕臨崩潰的模樣,一時半會兒緩不過勁兒來,青女房硬著頭皮,還是決定將她剛剛察覺的不知好壞的情報匯報出來……
“主公,”她小心翼翼地發(fā)出輕聲細語,見酒吞童子沒有反應(yīng),心中打著鼓,又輕聲呼喚了幾次,終于引起了對方的注意。
“說!”酒吞童子怒喝一聲,但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有什么事?”
青女房被那一聲大喝嚇得不輕,但看到這位大妖怪終究還有最基本的自控能力,終究還是能交流的。
她將腦袋低到不能再低,暗暗發(fā)誓,無論發(fā)生什么,都堅決不去看酒吞童子接下來的反應(yīng):“那三個人類……就是您之前問我的……在咒怨宅邸中出現(xiàn)過的那群人之三……”
聽聞此言,酒吞童子愣住了:這到底是是什么情況?咒怨、那群奇怪的人類、滑瓢、大岳丸……這群家伙摻和在一起就算了,此刻怎么還扯到大天狗與貓鼬這邊了?
也顧不上繼續(xù)發(fā)怒,他看向那個老人:“手之目,這幾個人類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都細細道來!”
見他此刻徹底冷靜下來了,手之目也得以松一口氣,立刻將京都那邊妖怪匯報給他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出來。
酒吞童子聽著他的講述,也漸漸緩和下來,重新坐回座位上,開始努力認(rèn)真地思索。
那群人類,向土御門家求助失敗后,就被伏見稻荷大社主動找上了門,似乎還被引薦給了大天狗……
然后,他們中的三人,似乎被新婦羅蠱惑,做下了這等親者痛、仇者慌的蠢事……
冷靜下來后,他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性:這件事情,會不會和貓鼬無關(guān)?他記得,那個新婦羅,就是個沒腦子的貨,貓鼬肯定不會將二人的謀劃告訴這等貨色。那會不會是那家伙不知大事,看到機會便臨時起意,想要憑此邀功?
一想到此,他直接抄起一旁的手機,就要聯(lián)絡(luò)貓鼬問個清楚??蓜偞蜷_翻蓋,他又猶豫了……
那群人類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閉上眼睛,頭向后仰,細細思索著那群人類的種種細節(jié),試圖捋出一條清晰的線索來。
那群人兵分兩路,一路四處打聽咒怨的情報,還因此與伏見稻荷大社和大天狗扯上了關(guān)系。另一群人則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了滑頭鬼的信任,更是直接促成了滑頭鬼與大岳丸的結(jié)盟。
滑頭鬼—奇怪的人類-大岳丸-奇怪人類-伏見稻荷大社-大天狗……
三只大妖怪,本來八竿子打不著,平時見了面都不一定會打招呼,此刻卻被聯(lián)系在了一起。而連接他們?nèi)坏募~帶,就是那群活躍的不像話的奇怪人類,和突然摻和進來的伏見稻荷大社。
他猛地睜開眼睛,突然意識到了一種可能性:這群人類會不會,是想要促成這三位大妖怪與人類神社的結(jié)盟?
這個結(jié)盟的目標(biāo),又是誰?看看此刻他們沒主動聯(lián)系誰,他們在給誰添堵,不就都明白了……
想到此處,酒吞童子的臉色異常難看。吞下大岳丸的勢力,驅(qū)逐最可能成為各方聯(lián)合中間人的滑頭鬼,再和不知怎么與伊勢神宮扯上關(guān)系的貓鼬結(jié)盟,間接將伊勢神宮拉到自己一邊,讓人類之間相互猜疑,徹底瓦解他們團結(jié)起來的可能性……他以為自己一系列精彩絕倫的操作,已經(jīng)幫助他完成了火中取栗,實現(xiàn)了破局。
可沒想到,人類根本沒有放棄反抗,反而只用了短短幾天時間,就重新編織起一張比過去更大、更密、更結(jié)實、更令他窒息的網(wǎng)!
不,不止這些……還有十年前!
他猛地意識到,那群奇怪的人類,十年前就在試探了!不僅試探了他,還成功從他手中逃脫!
十年前突然出現(xiàn)的玉藻前……寧愿與自己撕破臉也要救下那三個人類的九尾妖狐……被八將神重創(chuàng)而隱居十年的大妖怪……
她的傷……真的沒好嗎?
為什么會這樣……他的牙死死咬在一起,發(fā)出酸澀的咯吱聲。幾千年了,為什么總是人類技高一籌?他們妖怪究竟哪里比不過人類了,這些大妖怪,寧可屈尊與人類結(jié)盟,也不愿幫他?!
憑什么?!
“既然你們不仁,就休怪在下不義了……”酒吞童子的臉色很快就恢復(fù)正常,但發(fā)出的聲音,卻陰森詭譎到,令兩名存活了近千年的妖怪險些起身便跑!
他看著手中的手機,從通訊錄中找到一個名字,按下了撥號鍵。窄小的屏幕上,出現(xiàn)的卻并非“貓鼬”二字,而是“丑時之女”。
……
蔡小青無力地跪坐在空曠的馬路上,全身劇烈顫抖著。幾天前,玉藻前離開后,她就哭暈了過去。但睡夢中,她竟然詭異地夢到了對方。
等醒來后,她就徹底慌了神:她的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
她,依然還是那個她,能聽、能看、能聞、能嘗、能想,身體各器官與神經(jīng)帶給大腦的反饋,她都清楚無比,但唯獨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仿佛……有另一個靈魂,代替了她的位置,將她擠到了觀眾席上!
恐慌持續(xù)了很久,她就看著“自己”與詹嵐發(fā)生口角,堅定地要和佛經(jīng)待在一起……看著“自己”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仿佛沉浸在悲痛之中無法自拔……
冷靜下來后,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意識到,自己是被那個玉藻前陰了。她不知道對方占據(jù)自己的身體,想做什么。她就只能這么干看著,一刻也不敢放松,等待著時機,進行反撲。
令她沒想到的是,對方卻什么都沒有做,就只是跟著大部隊,一言不發(fā)地觀察著那群資深者。隨后又不顧她激烈地反對,登上了陸坤的賊船。
就在那家伙嚇跑了周佳的一個小時后,似乎是確定了自己不可能與其他人匯合了,但也可能是單純的玩膩了,那個怪物,就這么毫無預(yù)兆地消失了,痛痛快快地將身體還給了自己。
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還崴了腳。
在地上坐了數(shù)分鐘,都沒有等來任何車輛與路人,漸漸察覺到不對勁的蔡小青,雙手撐住地面,艱難地起身。
剛起來,就聽到身后傳來隆隆的輪子聲。這聲音,并非當(dāng)代的橡膠輪胎的聲音,而是古代那種木制車輪才有的奇怪聲音。
但蔡小青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高興地轉(zhuǎn)頭就要揮手求助。而她的手,就直接僵在半空中。
身后幾米處,是一個五米多高的巨大木輪子,輪子的中間,輻條匯聚的地方,竟然有一個長相丑陋的人頭!
那丑陋腦袋看到她也懵了:“我還沒說話,你怎么就轉(zhuǎn)身了?不算不算,這次不算,你快扭回去,等我問話!”
蔡小青本該崩潰的,但此時此刻,再恐怖的妖怪,還能比得上連續(xù)幾天被附身的體驗?
她深呼吸著,努力讓自己冷靜思考,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怪物的工作流程:對方先問個問題,再根據(jù)她是否轉(zhuǎn)身,來進行下一步的決策。
“請問,”她沒有乖乖聽話,而是用顫抖的聲音問道,“我想活下去的話,是該轉(zhuǎn)身,還是不該轉(zhuǎn)身?”
這個問題徹底把鬼怪驚住了,他沉吟片刻后,才嘆氣說道:“想活命,就別回頭,走自己的便是了?!?p> “謝……謝謝……”蔡小青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一個鬼怪的話,但此刻的她別無選擇,哪有什么資格去賭別人在第幾層?
顫顫巍巍轉(zhuǎn)身時,就聽見身后的鬼怪嘟噥著:“這年頭的買賣越來越不好干了,下次要不要換個方法……”
她徹底背對這個鬼怪,悶著頭一步一踉蹌地朝前走去。才走出幾步,就聽到背后一聲驚呼:“快來看你的孩子!”
那一瞬間,蔡小青整個人都僵住了。
孩子……她的孩子……
消毒水的氣味涌入鼻腔,她再一次置身醫(yī)院之中,看著不遠處四十多歲的女大夫指著趙國偉的鼻子厲聲呵斥,趙國偉這個二十多歲近一米八的大男人,就像個小廝一樣,點頭哈腰地連聲應(yīng)和。
女大夫走后,趙國偉立刻就小跑著來到她的病床旁,看著她蒼白的臉色,一臉的自責(zé)和心疼。她此刻再也沒了之前的堅強,撲倒對方懷中,嚎咷痛哭,邊哭邊捶打著對方。趙國偉就死死將她摟在懷里,一動不動,任她打罵。
‘孩子……’她知道這是妖怪的騙局,她知道這里沒有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早在那次例假失蹤三個月她都毫不在意地繼續(xù)高強度工作,直至?xí)灥乖诔袀}庫中時,就離開她了……
但是……對方是妖怪啊,說不定……萬一……
她滿懷期待地轉(zhuǎn)過身,那個巨大的車輪就在她身后不到一米的位置。
妖怪低著頭,無奈地看著她:“這就沒辦法了啊……”
“是啊,”她失望地仰頭,看著那丑陋的面孔,臉上終于綻放出了一個無比輕松的笑容,“這就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