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話︱再見志奈

　　竹千代輕嘆了聲氣，正待收回視線之際，忽地一個清亮明朗的聲音從高空中悠然響起。

　　“竹千代少主！”

　　他循聲抬起頭，一瞬間撞入眼簾的奇異景象，竟將他目光給牢牢吸引住。

　　以至于他眼睛連眨也不眨地，便長時間盯著那兀然闖進(jìn)視野的物體。

　　一個赭白色的巨大蟲繭，在湛藍(lán)的晴空之上飛舞著。

　　漸漸地，蟲繭四處都裂開了無數(shù)個小洞，有金黃色的光不斷從這些小洞煥發(fā)而出。

　　蟲繭起初舞動的韻律輕柔，宛若一只凌動于天際的慢舞，但隨著光芒的四下賁射，它舞動的頻率和速度也越發(fā)地狂亂起來。

　　在蟲繭狂舞到最迷亂肆意的時候，竟有無數(shù)只大紫蛺蝶聚集在它周圍。

　　綺麗的蝶影、狂舞的蟲繭、春日下午的暖陽、以及湛藍(lán)的晴空，所有的這一切構(gòu)成了一副看似美好但實(shí)際上卻非常詭異的場面。

　　竹千代一直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個在空中狂舞的蟲繭。

　　他心里始終有種感覺，認(rèn)為他此行要見之人，就正置身在這個蟲繭當(dāng)中。

　　在這個蟲繭狂舞得最沒有韻律和秩序的時候，它的頂端忽地傳來一陣似乎有什么在碎裂的聲音，之后碎裂聲在蟲繭周邊陸續(xù)響了起來。

　　蟲繭最先從頂端破裂，一個長發(fā)如詩的女子，宛若破繭之蝶一般地從里面飛了出來。

　　她一雙修長筆直的腿被包裹在和服之內(nèi)，卻依舊令人無法輕易移開視線。

　　她衣袖隨風(fēng)飄揚(yáng)、宛若乘風(fēng)。

　　而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她身后的一雙翅膀。

　　那是一雙大紫蛺蝶的翅膀。

　　她翅膀底色是高貴的紫色，雙翼邊沿被黑中帶白且有規(guī)律的斑點(diǎn)所點(diǎn)綴，在空中不時地拍動著。

　　每當(dāng)她扇動翅膀，便有淡淡的殘香隨之散播開來。

　　奇怪的是，她從繭中飛身而出后煥發(fā)的殘香，淡雅的清香竟然蓋過了中低端蟲獸原本的腥氣體味。

　　這種保留了人類形態(tài)、卻又恢復(fù)出蟲獸形體某一部分的形象，竹千代此前從未見識過。

　　即使他上一役對戰(zhàn)金環(huán)胡蜂時，當(dāng)它在空中又幻化為太夫夕舞的形體時，后背也沒有長出過翅膀。

　　然而現(xiàn)在就在空中飛舞的志奈，她的后背卻展開著一雙如此綺麗的翅膀，非但如此，她右手掌心中還長出了一柄長劍。

　　“大人……不，我該稱你為少主了。在托櫻子將那把六櫛梳轉(zhuǎn)交給你以后，少主你終于入夢來找我了?！?p>　　“志奈……”

　　竹千代只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接下來卻是黯然無語，只是抬著頭目光浮移地仰望著她。

　　兩人間的互動和相處，一點(diǎn)也不像是要進(jìn)行決戰(zhàn)的氛圍，而他對她的態(tài)度，更是全然打破了他之前對戰(zhàn)蟲獸時的勇猛與決絕。

　　“為什么……為什么要吃掉那些少女？你不是很重視和人相處的女子嗎？”

　　“即使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少年，也能給予那樣的親切和溫暖。這么明媚開朗的一個女子，又怎么會吃掉那些同樣天真無邪的少女呢？”

　　竹千代連續(xù)提出的問題，似乎也勾起了志奈心間的片片愁緒。

　　她拍動著翅膀，緩緩從高空朝他飛了過來，停留在距他僅十步之遙的半空中。

　　“是啊，為什么我要吃掉那些少女呢？因?yàn)椴贿@樣，我就無法活下去啊！”

　　“……”

　　她的回答固然直接，然而卻帶著一股無比真實(shí)的殘酷，讓竹千代一時不曉得該回應(yīng)些什么。

　　“就像少主你要吃掉米粒和蔬菜、還有魚肉和貝類一樣，我也必須要吃掉人類才能得以存活。”

　　“如果說我們之間到底有什么差異，那就是進(jìn)食的對象和方式不同罷了。除此之外，你覺得我和其它人類存在哪些差異嗎？”

　　竹千代五味雜陳地繼續(xù)仰頭注視著她。

　　因?yàn)殚L時間仰著頭，他的脖子已經(jīng)開始感到僵硬，于是他稍微活動了下脖頸，但視線卻從未離開過她半刻。

　　“你已經(jīng)和人類……沒有太大差異了?？赡苡袝r候，你比某些人類還要善良、對陌生人還更溫暖?！?p>　　“即使這樣，少主還是執(zhí)意讓櫻子來到本多府，一心想從我手里取得貼身物件，好進(jìn)入夢境里清除掉我，不是嗎？”

　　“那是因?yàn)椤慵藿o正純當(dāng)側(cè)室以后，江戶這邊有十七個町里，足足發(fā)生了二十四名少女失蹤啊！”

　　“那又怎么樣？我已經(jīng)很節(jié)制了。一直拼命地控制著自己，一個月才捕食兩名少女而已?！?p>　　“那可是二十四條鮮活生動的生命啊！志奈！在你沒對她們下手之前，她們還是對明天和未來抱有憧憬的少女，誰都沒有想過會成為你飽腹的食物??！”

　　竹千代失序地喊出聲來。

　　他對著飄浮在半空中的她喊出的這番話，是心痛、是不忍、更是憐惜，然而同時賁發(fā)的憤怒，又壓倒了所有的情感。

　　“可如果不進(jìn)食的話，我很快就會變成你上次見到的那個目付夫人幸子一樣。櫻子說她最后死在了夢境里，那么迎接我的就只能是被活活餓死?！?p>　　“為什么就算我們是善良的蟲獸，并沒有太多想殘害人類的想法，只是一心努力想好好地活著，卻依然要迎來這樣的宿命不可？”

　　“少主，你在吃掉那些魚類和貝類、甚至是吃掉雞蛋的時候，想過它們也是生物嗎？有考慮過它們被捕獲、送到廚房時的心情嗎？”

　　她的每一句話通過耳膜，傳入他的心扉，令他的整顆心都為之震蕩不已。

　　“或許蟲獸這種生物……本來就不該存活在這個世間吧。”

　　“什么？”

　　“志奈，你是一個明媚、陽光、開朗的女子，或者在很多人面前，你還是個善良的女子。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的?！?p>　　“少主……”

　　“可這不代表你可以去捕食那些無辜的少女。要我眼睜睜地縱容著蟲獸去捕食人類，這樣的事情我怎么都做不到！”

　　志奈臉上交織著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種復(fù)雜交錯的表情，有遺憾、有難過、有理解、有惋惜，但最明顯的，還要屬那一絲淡淡的彷徨和悵然。

　　她顯然有很多話想對竹千代說，話到嘴邊，卻化成了一個凄然的微笑。

　　“可惜了，少主。如果我沒有生為蟲獸的話，我們說不定能成為朋友對吧？”

　　“不是說不定，而是一定會成為朋友！如果你不是蟲獸、假如還能夠再遇見你的話，這個朋友我毫不猶豫地交定了！”

　　竹千代說的是真心話。

　　沒有半點(diǎn)虛擬、不帶半點(diǎn)偽裝和隱藏，兩人由于偶然邂逅所共度的那段美好且快樂的時光，他一點(diǎn)也不想從自己的記憶里抹去。

　　即使她是蟲獸亦然。

　　★——作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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