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回訪
加里記得這個人。雖然戴上了面具,那個年輕沉穩(wěn)的聲線還是令人印象深刻,帶有一種對抗恐懼的力量,聽過的人不由地相信他所說的話。
在他去學院求助無果幾天后,這個叫克拉夫特的年輕醫(yī)生意外地親自出現(xiàn)在了鹽潮區(qū),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來的地方,然后挨家挨戶拜訪,并聲稱要幫他們重修兩口井,來解決有毒水源造成的嗜睡。
“你好,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名字是加里對嗎?”
鳥頭人手上拿著塊長方木板,上緣有個不知從哪拆下來的夾取結(jié)構(gòu),好幫他把紙固定在上面。
用的是疑問句,但筆已經(jīng)飛快地在紙上寫下了什么,剛才的問句只是例行公事,心里早有判斷。
“啊,是的,就是我。沒想到您還記得?!奔永锇验T在身后合上,擋住雜亂的內(nèi)設(shè)。
鹽潮區(qū)沒有請訪客進屋坐坐的習慣。并非禮貌或什么其他文化原因,僅僅只因為棚屋太小,塞不下更多的人,也沒多余的地方坐。
“如果有空的話,我想占用你一點時間,問幾個問題,可能對我們處理這種怪病有幫助?!笨死蛱卦诒R修斯端著的墨水瓶里給筆尖蘸墨,“不會涉及一些不太適合回答的東西?!?p> 一如既往的誠懇陳述,加里找不到理由拒絕這么一個無償來鹽潮區(qū)解決問題的醫(yī)生提出的要求,更何況他也不需要付出什么。
當然,世界上少有無緣無故的好人,這樣好得像教會圣人的一樣的人,往往都有所圖謀。不過加里也不覺自己身上有什么好圖謀的,連續(xù)一個月工作時間越來越少,這塊地方的人身上絕對榨不出半個多余的銅板了。
“只要是我知道的?!奔永稂c頭道。
得到允許的克拉夫特照著事先準備好的問題開始自己的調(diào)查:“不喝那口井里的水后醒來時間有變化嗎?”
第一個問題就給加里難住了,他猶豫了好一會,給出不那么確切的回答:“似乎早了一點點,但我不確定。也可能沒有變化,還是在中午?!?p> 筆尖在紙上畫下一個小十字,后面跟上一小橫,中間用斜杠分開——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待進一步確認。畢竟這里沒有準確計時工具,病人都按主觀感覺來回答,不好肯定。
整張紙上,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數(shù)字標號后第一項大都是模棱兩可的記錄,僅有少量表示自己能確定的。
“抱歉,我實在是……確定不了?!奔永飻Q著手,第一個問題就沒法給出確切答案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沒有關(guān)系,只要說出你的真實感覺就好,回答沒有好壞之分,不能確定也是回答?!笨死蛱乇硎緵]有關(guān)系,筆尖移到下一塊,“最近晚上有做夢嗎?”
“任何形式的夢,比如夢到自己在一個和自己家很像的地方,或者醒來后完全不記得內(nèi)容的夢也算?!?p> 這個問題像是某些神父或者玄學騙子要錢的前置,加里茫然地搖頭,他并不記得做過什么夢,只記得空無一物的睡眠,閉上眼,然后在天色大亮時醒來。
“沒有,一次都沒有過?!闭f起這事加里莫名地感覺到一股寒意,就像在夜深人靜時魔鬼來取走了他的靈魂,又在次日放回。
說這話時他感覺那雙紅色鏡片后的眼睛投來特別的關(guān)注,凝成實質(zhì)般的目光緊盯著他,像是有什么無形的氛圍之類的東西降臨于此。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哪種緊張感消失了,鳥頭人在紙上畫下一小橫負號,語氣出現(xiàn)了可能他自己都未察覺的一點放松。
“那可真是太好了?!?p> 鳥喙抬起,加里覺得他在微笑,但不明白這到底有什么“太好”的,就因為沒有做夢?
“無需介懷,有時夢是某些東西的預兆,什么都沒發(fā)生總比發(fā)生些無法解釋的夢境好吧?”
“您說得對?!边@種彎彎繞繞的話加里不理解,只是本能地附和。
“最近身體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嗎?疼痛,頭暈,咳嗽,或是腹瀉之類的?!?p> “這倒是有,最近腳痛的毛病又犯了,而且更疼了。”說起這個,加里還有些后怕。
那種痛發(fā)作起來就像要把骨頭剜下來,痛到難以活動,可是他現(xiàn)在每天要少去一半干活時間,沒法因為這個閑著不出門。
本來他就想問,就怕是與昏睡病無關(guān),惹得克拉夫特不快。但既然后者主動提出,那再好不過了。
“腳露出來讓我看看。”這句話純屬多余,克拉夫特低頭才看到加里壓根沒穿鞋,灘涂地的含鹽黑泥在老繭厚實的腳上干結(jié)成塊,基本分辨不出皮膚原來的顏色。
拇指和腳掌的連接關(guān)節(jié)看著有點腫大,礙于皮膚顏色,他也看不出有沒有紅腫存在,蹲下伸手按去。
加里看他帶著雙不知道什么皮的精致手套,下意識縮了縮腳。
“別動,我按一下,告訴我痛不痛?”
這地方叫第一跖趾關(guān)節(jié),剛一按下,加里就露出了明顯的痛苦表情。克拉夫特松開此處,一路向上按去,直到腳踝都有痛感。
“關(guān)節(jié)沙?!彼f道,這是痛風在這個世界文登港這邊的別名,因最后尿酸在關(guān)節(jié)里凝成痛風石,發(fā)炎破潰后擠出的東西形似沙粒和小石而得名,“最近吃了些什么?”
港口城市里不少見,飲食中大量的海產(chǎn)品,加上喜飲啤酒造成的嘌呤增多,代謝產(chǎn)物尿酸不高都沒道理。
這次加里的回憶時間很短,稍加回想就做出了回答:“面包,一些便宜的魚,還有我妻子在海邊撿的貝殼之類的?!?p> “少吃海里產(chǎn)的東西,多喝清水,別喝啤酒。主食最好要改過來。”沒有對癥藥物,只能從飲食調(diào)節(jié)方面下手,多少能有所控制。
得到了回答的加里臉上并沒有多少喜色,木然地問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暫時沒有?!碑斎挥?,只是現(xiàn)在沒有,我也沒有。
按習慣,有點潔癖的克拉夫特迫不及待地想摘下手套丟進大黃垃圾桶。正想動手,卻發(fā)覺這里不是醫(yī)院,手上的也不是一次性橡膠手套。
他右手伸在空中,左手夾著記錄板和筆,向盧修斯求助道:“給我一小片亞麻布,謝謝。”
擦完手套,把亞麻布丟進旁邊垃圾堆里,克拉夫特轉(zhuǎn)回加里面前,正要交代他飲食控制,但很快反應過來這事完全沒道理。
在文登港,部分廉價魚類和隨處可見的貝類屬于碼頭重體力勞動者最劃算的蛋白質(zhì)和脂肪來源,如果要去找個替代,或者干脆只靠大量淀粉類食物,哪怕是黑面包,好像也不太現(xiàn)實。
“多喝水,我下次還會來,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訴我。”在最后一塊空白上寫下“關(guān)節(jié)沙”的縮寫,克拉夫特告別加里,帶著盧修斯向隔壁棚屋走去。
真是糟糕,希望這一切早點結(jié)束,他這么想著,敲開又一扇門。
這項艱難的工作直到傍晚才得以停歇,緊密排列的小段信息集滿了一小疊紙。
兩人回到克拉夫特的新居暫時歇下,換掉黑袍和鳥嘴面具,去找個地方好好吃一頓,緩解一天的疲憊
照例每人一份烤魚,蔬菜濃湯,還有相當不錯的白面包,克拉夫特自己默認的合理晚餐,營養(yǎng)豐富、分量適宜。他喝了口湯,開口道:“我們過兩天再去查一次?!?p> “那么短,估計和今天一樣不會太明顯吧?”剛往嘴里塞了一塊面包的盧修斯差點沒吐出來,他又不是克拉夫特這種久經(jīng)鍛煉的人,哪怕步行居多,大半天下來也是很累的。
克拉夫特推開湯碗,回憶今天整理的幾張紙,感覺胃口全無,回去得把它們變成顏色區(qū)分的平面圖,還有更多他對自己的要求。
“這是一次很重要的經(jīng)驗,盧修斯。我指的不是徒步在鹽潮區(qū)跋涉一整天,而是說整理一種新物質(zhì)大規(guī)模致病的案例?!?p> 那些名字后的數(shù)字是給記憶中每個棚屋的編號,他試著把收集的信息對應到腦海中的地圖上。分布不是很均勻,不過暫時看不出什么來。
“我們要頻繁地采集信息,用這些東西描述連續(xù)的發(fā)展過程,記錄結(jié)局,尋找一些普遍規(guī)律,并總結(jié)出應對措施,為以后面對這種狀況做準備?!?p> “以后?”盧修斯聽出了言外之意,“你覺得以后還會有很多這類的事情,多到需要專門整理一個門類?”
“不如說你怎么會覺得這事快結(jié)束了?”老板端著盧修斯那份烤魚過來,克拉夫特停止了話題,“反正就先這么做吧,有永遠比沒有好,需要我給你發(fā)一份工資么?”
“算了吧,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盧修斯捧起烤魚狠咬一口,由于有人請客,這是吃的第三份了,配蔬菜湯解膩,他可能能把勞動付出都吃回來。
他大口咀嚼,吃了一半才注意到克拉夫特面前的食物沒怎么動,“你不餓嗎?”
“哎,只是想起一些事情。”靠在椅背上,克拉夫特嘆了口氣,“我覺得有的東西不是我能治好的,或者說醫(yī)術(shù)再怎么精湛也沒用?!?p> “你說哪個?”
“不是哪個,有大有小,本質(zhì)上都差不多。我完全能理解其中阻礙非我一人能去除,但還是經(jīng)常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p> “你今天說話特別有學院里搞哲學那幫人的味道。”盧修斯放下啃光的魚骨,“不吃的話有考慮過給我嗎?”
“算了,吃飯吧?!笨死蛱匾矅L了口烤魚,味道正好。一天的工作由聚餐開始,又由聚餐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