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春躺在被子下面的身體已經(jīng)縮得像個小孩。
她的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到骨髓,持續(xù)的痛感一天天加重,每天需要大量的杜冷丁才能勉強(qiáng)保持一點體面的生活。即使如此,昏睡也占去了她大部分時間。
我在她床邊坐了半天,終于等到她悠悠醒來。她的眼神漸漸聚焦,看到我,嘴角微微收了收,算是笑了,輕聲問道:“如琢,你來了?”
我的鼻子一酸,點了點頭:“嗯,來了?!?p> “時間過得真快,咱們都三年沒見了,建國也走了三年了?!?p> 我又點頭,眼淚不自覺地順著下巴流到了脖子里:“是,時間過得太快了。”
“對不起哦,如琢......我承認(rèn)我當(dāng)年就是嫉妒了,嫉妒你有那么多人愛你,而我沒有......不管你原不原諒,我都要給你道個歉,對不起。”
“都過去了,春姐,不提也罷,沒什么大不了的,真的。”
“那就好......如琢,我能求你件事嗎?”
“你說?!?p> “我走后,請你幫我照顧著點小雅和稚友,雖然他們都不是孩子了,但他們被我保護(hù)得太好,沒有經(jīng)歷過人生的艱難,你的話,他們都聽。”
“你放心吧,如果他們需要,我不會坐視不管的,我一日做過他們的后媽,終生都是他們的后媽?!?p> 在我身后正哭得唏哩嘩啦的吳雅研,聞聽,撲哧一聲笑了:“后媽,好像你虐待得了我們似的?!?p> “小雅。”秦春的臉皺成一團(tuán),嚴(yán)肅地說,“如琢嫁給了你爸,她就是你媽,你要記得,以后你們是一家人?!?p> “媽,”吳雅妍嗔了秦春一句,轉(zhuǎn)而覺得此時必須給她一個交待,便又轉(zhuǎn)向我,對我認(rèn)真地叫我聲,“媽?!?p> 我一哆嗦,差點坐到地上去,被吳稚友一把扶住,他兩腿一彎,跪在了我面前,叫了聲:“媽媽?!狈轿蚁ドw上,大哭。
如擱平日,這種荒誕又可笑的事,我是絕不容許它發(fā)生的。但此時,兩個比我小不了幾歲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人,一個抱腿一個抱脖子,哭著叫媽,身側(cè)還有一個身之將死的病人,我想跑也跑不了。
看來,這一對便宜兒女,我不認(rèn)也得認(rèn)了。
我替吳稚友擦去眼淚,又抹了把臉,笑著問秦春:“你想聽歌嗎?我給你放稚友寫的歌聽好嗎?他現(xiàn)在在業(yè)內(nèi)可出名了,大家都叫他天涯作曲家,他幾乎一星期就傳給我一個曲子,要我給他填詞,說是好幾個知名的歌星都在向他邀歌呢?!?p> 秦春的眼睛里閃出一點亮光,點點頭:“好?!?p> 我放了那首新歌給她,一段低沉的大提琴前奏,鼓聲漸入,一個的男聲猶如空谷吶喊,又有如江上清風(fēng):半生蹉跎只須臾,望山走馬踏云泥??糊堄谢谵D(zhuǎn)角出,歸來聽風(fēng)臥聽雨。有緣菩提樹下坐,自性明心志不移。且待得我大自在,天涯咫尺永相憶。
“真好聽,天涯咫尺永相憶,天涯咫尺......”
她的目光越過我,越過她的一雙兒女,投到我身后的吳老頭身上。
她的目光里有眷戀,有不舍,有少女般的羞澀和期待......我揉了揉眼,電光火石間,心里忽然炸了一道響雷,將我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我還沒從震驚中醒過來,只聽得吳雅妍和吳稚友一齊撲到床前,撕心裂肺地喊:“媽媽,媽媽......”
秦春的喉嚨咕咕響了兩下,長出一口氣,像是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眼睛輕輕地閉上了。
混亂中,我不知被誰扶出了客廳。我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人進(jìn)進(jìn)出出,哭聲,腳步聲,關(guān)門聲,手機(jī)鈴聲,紛沓不斷。
我叫住匆匆走過的吳老頭:“喂,老頭?!?p> 他止住腳步,抬腕看了看表:“走,我送你下樓?!?p> 一出樓口,風(fēng),帶著肅剎之氣卷著飄落的樹葉從腳邊吹過,我掩了掩大衣的領(lǐng)子:“喂,老頭......”話涌到嘴邊,卻又哽住。
“小文呀,我已經(jīng)說服秦春,”提到秦春的名字,他頓了頓,喉結(jié)上下滾動,停下步子,“我說服她,沒有把建國的骨灰送回老家,我給找了個墓地,就在邙嶺上,你想去看建國,等這事忙完,我?guī)闳?。?p> “謝謝你,老頭。”我的眼眶一濕,又問他,“那秦春呢?”
“在同一個墓園,離得不遠(yuǎn)?!?p> “為什么他們不合葬?我不介意,真的。”
“秦春有遺囑,他們分開葬。”
“是因為他們離婚的原因嗎?是因為我嗎?我不介意,真的,我想好了,等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大海里,無拘無束多好?!?p> “原本,建民和建軍也想讓他們合葬,但秦春反對?!?p> “喂,老頭,是因為你嗎?”
吳老頭一直不曾抬起的眼皮抬了起來,露出眼底的那一絲悲涼:“小文呀,你都知道了?”
我點頭。
這又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大學(xué)畢業(yè)的吳北海,懷著祝福,跨越千里,去參加吳建國的婚禮。在婚禮的前一天,吳北海在街的轉(zhuǎn)角遇見了一個姑娘。那是一個天雷勾地火的遇見。
他的錢包被偷,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個姑娘扔出了手里的包裹,并伸出一只腳,小偷被拌倒,姑娘順勢飛快撿起了他的錢包。當(dāng)姑娘舉著錢包遞給他的時候,黑亮純凈的眼睛,是他在夢中多次夢到的那雙眼睛啊。四目相對的火石電閃間,日月無光,山河變色,他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他。青春的美好就在于每一個被愛情擊中的人,都有奮不顧身的勇氣和執(zhí)著。他說他要帶她走,她卻哭著說遇到他太晚,她馬上要成為別人的新娘。
年輕時的吳北海,是多么驕傲,又多么桀驁不馴的一個人,一般人能放在眼里?他想要的東西,他一定要得到。但新郎是吳建國。
新郎是吳建國。
吳建國是那個在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冒死救過他命的戰(zhàn)友和兄弟。
一見鐘情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和錯的人,注定兩離散。
他把姑娘送到村口,又在村口的大槐樹下,坐到太陽下山。
婚禮如常進(jìn)行。
世上多了一對平常夫妻,也多了兩個愛而不能,愛而不得的傷心人。
懷著內(nèi)疚,秦春將所有的愛和精力都給了家庭和孩子,無怨無悔。
懷著內(nèi)疚,吳北海在吳建國需要幫助的時候,都傾力而為,毫無保留。
有時,他和她每天都能見面,但他們咫尺天涯。大多時候,他們相隔千里,卻又天涯咫尺,他們的心從未分開過。
“你愛了她一輩子?”
“是啊,一輩子,很長,也很短?!?p> “喂,老頭,你倒是很長情呢?!?p> 吳老頭嘆了口氣,抬起頭,半瞇著眼看天空中盤旋的飛鳥,良久,才說:“小文呀,華鼎宣布破產(chǎn)了,可能對你......”
“喂,老頭,你不用替我擔(dān)心,所有不屬于我的,我一個也不要,已經(jīng)有人跟我在交接,你放心吧,我沒有關(guān)系,眼看他高樓起,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不是歷史規(guī)律嗎?春姐說了,讓我照顧小雅和稚友,我責(zé)無旁貸,況且,我愛吳建國,我愛吳建國,我會為他付出一切?!?p> “有你這句話,我的內(nèi)疚少了大半?!?p> “如果吳建國活著,知道內(nèi)情,他會比你更內(nèi)疚吧,他娶了他兄弟最愛的女人,卻并不珍惜,讓她傷心,讓她流淚,原本她能很快樂......我們?yōu)槭裁匆持?fù)疚活一輩呢?你這個人,看似灑脫,其實最矛盾,你矛盾了一輩子,現(xiàn)在人都沒人,該把這枷鎖扔掉了?!?p> “扔掉?”
“扔掉,”我撿起兩塊石頭,一塊遞給他,一塊自己用力投進(jìn)面前的湖心,“去他媽的?!?p> 他依樣把石頭用力扔出去:“去他媽的......我比你扔得遠(yuǎn)?!?p> 兩人輕笑,一回頭,余棟梁站在一棵樹下,默默地看著我們。
“喂,小余,來,咱們打水漂玩?!眳抢项^又恢復(fù)了他平時的老不正經(jīng)。
“老師,如琢。”余棟梁走上前來。
“叫媽,小雅已經(jīng)改口,叫我媽了?!闭f完,我笑得直不起腰來。
余棟梁的臉一下紅了,求助地看向吳老頭,吳老頭不語,只嘿嘿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