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元歷349年，春。

　　元君國，沐春行省，新紅鎮(zhèn)。

　　“呦，小無憂！今天沒去臭老錢的鋪子干活兒?。俊崩蠌堫^兒坐靠在大樹下，手拿煙桿兒，側(cè)著頭朝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少年喊道。

　　“張爺爺，您糊涂啦？今天是思元節(jié)，我去給爹娘上墳！”名叫蕭無憂的少年，邊走邊回頭地喊著。

　　老人聽聞后，趕緊拄拐站起來，生怕蕭無憂聽不到似的，伸長脖子大喊道“那你早去早回！昨晚大雨，今天去往紅袖山的路肯定不好走！聽早上回來的衛(wèi)隊說，官道上還有不少碎石，你可得小心點！走小路也要多留意聲響！多留意四周！別被兇獸叼了去！”

　　“好嘞！知道啦！您老就放心吧！咱心里都有數(shù)！”聽見老人的囑咐，少年趕忙站住，恭恭敬敬地站好回話，雙手斜握，右手拇指壓住食指，彎腰朝老人施了一禮。緊接著，少年抬起頭，對著老翁爽然一笑，并拍了拍自己精瘦的胸脯，似乎是在告訴老人莫要擔(dān)心。

　　待其轉(zhuǎn)過頭來，卻是微微皺眉，緊了緊背著的竹簍，加快了走在泥濘道路上的步伐。

　　老張頭兒目送著少年單薄的背影遠(yuǎn)去，感慨道“可憐的孩子，真不知道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生在這么一個……”

　　話還沒說完，樹后就走出一個老婦人，貓腰撿起地上的金絲木煙桿。先在樹上磕了磕，然后又拿衣角擦了擦煙嘴，塞進(jìn)老張頭兒的嘴里。

　　“就你話多就你事兒多！老東西，讓你去把門口的毒夔藤砍了，你砍哪兒去了？怎么來浣衣河河邊偷懶了？”

　　老張頭兒聽后一臉惶恐，趕忙說道“我這不是在路上看到小無憂要出鎮(zhèn)子嗎，過來送送他?！?p>　　周婆婆將信將疑的看著他，往遠(yuǎn)處瞅了瞅，問道：“用你送？小家伙兒去干嘛了？”

　　“說是去給他爹娘上墳?！?p>　　“對啊，今天是四年一次的思元節(jié)。上次思元節(jié)他才八九歲，去著不方便。一轉(zhuǎn)眼這臭小子都長這么高了?！闭f罷，周婆婆臉色一變，低頭說道：“唉，每當(dāng)我看到無憂，都會想起那件事。你說說，怎么前一天還活著的三十多口人，第二天回來就陰陽兩隔了呢？也虧得咱那批人跟著里正去城里交易紅袖木，在路上遇著暴雨回得晚。不然也不好說嘍！”說完，周婆婆拍了拍老張頭兒的胳膊，又搖了搖頭。

　　“回來的早也不怕！可惜沒能讓那惡徒嘗嘗老子的槍法！唉！無憂他爹也算是遭了報應(yīng)嘍！干的行當(dāng)太損陰德，挖墳掘墓扒尸掠骸，鬼差都看不過去，急著來索他的命。卻是白白連累了無憂他們娘倆！”

　　說罷，老張頭兒握緊了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往地上砸了兩下。

　　“哎，誰說不是呢，無憂他爹護(hù)著他娘倆，也算是盡了最后一份力了......臭老鬼，你看這日子過得多快，再過幾年，就該讓孩子們給咱們上墳了。真是歲月催人老，不……唔唔唔？？??！”

　　“呸呸呸，別瞎說！長命百歲！長命百歲！”老張頭兒立馬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周奶奶的嘴，阻止她繼續(xù)往下說。

　　好不容易掙脫開的周奶奶瞟了他一眼，接上沒說完的話頭兒，在前面邊走邊道“你也不用這么忌諱，到了這個年紀(jì)誰沒看開？咱們到最后別給孩子們添麻煩就行了。小江和小河在城里也不容易，一個給鏢局賣命，一個給私塾賣命，小江更是連家都沒成，你說會不會是因為咱們倆拖累了他們？要我說不如咱倆回……”

　　說著說著，她的目光就被坡下那些蹲著洗衣服的年輕婦人給吸了過去。渾圓纖細(xì)，薄汗輕衣。好一個春意盎然！

　　等她回過頭來，再想找老張頭兒興師問罪，哪里還能見著這老家伙的身影？老張頭兒跑的也是真快，真不愧是當(dāng)年的好游俠兒。

　　“張祈陣你個老東西！老不死的！你給我等著！一把年紀(jì)還干這個！真是人老心不老！明年今日我給你上墳!……”

　　一連串的罵聲從小鎮(zhèn)東頭傳到小鎮(zhèn)西頭，連路口的阿黃都嚇了一跳。

　　可謂是，河?xùn)|獅一吼，神仙抖三抖。

　　......

　　紅袖村因山得名。紅袖山是附近幾十里有名的高山。

　　早在幾百年前，也就是元君國之前的屠山王朝時期，曾有仙圣于此修行一個甲子。

　　在這六十年的光陰中，仙圣啟蒙萬人，授業(yè)解惑，指點迷津，廣結(jié)善緣。其標(biāo)志性的紅袖衣袍遠(yuǎn)比她的名號更為人所熟知，以至于后來的人們都稱她為紅袖仙圣，真名號反倒是被逐漸遺忘了。

　　這紅袖山的名字，也因此而來。

　　仙圣門下弟子不計其數(shù)，雖多為口頭的便宜徒弟，但他們不忘恩情。在仙圣飛升后，都以紅袖門人自居。于王朝末期，在紅袖山附近代圣傳道，點化愚民。

　　經(jīng)過五十載的混戰(zhàn)，屠山王朝一分為三，分別是：元君國、夜狄國與幻沙國。

　　元君國的扶龍之臣也多為紅袖門人。建國后的幾十年間，門生故吏遍布朝堂，就連第二任元君，都在初代君王的授意下，接受點撥。

　　只不過在王國百年之際的一場變故中，紅袖門人突然消失。各方至今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連當(dāng)時的第三任元君都很迷惑，派人搜尋，最終無果。他們就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fā)一樣，從此消失在了兩百多年的元君國歷史中。

　　后來民間百姓就把紅袖門人的消失與紅袖山、紅袖仙圣聯(lián)系起來，演繹出了各種版本的故事。

　　起初，廟堂對此十分不滿，嚴(yán)禁此類書籍話本出現(xiàn)在市面上。不過漸漸的，士大夫們發(fā)現(xiàn)此類文字繪畫很受民間歡迎，是王國稅收的重要來源之一。不僅如此，還藉由商人傳播，遠(yuǎn)銷國外。于是朝廷決定，悄悄放寬限制，甚至還暗地里扶持其發(fā)展。

　　直到現(xiàn)在，你都能在王國各個城鎮(zhèn)的集市上、書鋪里、戲臺上，欣賞多個版本的故事。

　　總之，紅袖和元君國，密不可分。

　　紅袖山山腳下的一處區(qū)域，也在幾百年的時光中，漸漸形成了村落。名叫紅袖村，也就是此時此刻蕭無憂所在的白地。

　　“八年?！陛p聲說出這兩個字后，蕭無憂猛地?fù)u了搖頭，讓自己不主動去回想起那些痛苦的記憶。他拍了拍自己的雙頰，向后山跑去。

　　“抓緊時間，馬上就要天黑了，上完墳得趕緊走。道路太泥濘，耽擱了不少時間。來時的小路走不了了，毒蟲猛獸最愛在夜晚出沒于山林之中。只能走官道了?！?p>　　經(jīng)過好一通尋找，蕭無憂才在一片雜草里找到父母的木碑與墳包。

　　來到墳前，蕭無憂從破竹簍里取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紙錢、貢品、香爐等祭祀用品。仔細(xì)地清理完墳上的雜草后，擺好貢品，在香爐里插上靈香，準(zhǔn)備燒紙錢。

　　在紙錢被火折子點燃的那一刻，蕭無憂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跪在墳前，止不住的淚水如雨簾般，打濕粗布衣襟。過去的點點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娘親是否找到爹了？這些年，無憂吃得好住得好，咱村里人都很照顧我。前段時間我還被錢掌柜收為親傳弟子了，他還說要給我漲工錢呢！”

　　少年不僅嘴上這么說著，臉上擠出了一絲微笑。布滿老繭的右手撕扯下百結(jié)衣的一角，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碑面?；貞浽谘矍案‖F(xiàn)。

　　八年前的一個雨夜，一伙神秘的赤袍客突然出現(xiàn)在紅袖村。為首二人以避雨為由頭進(jìn)了衛(wèi)隊隊長的屋中。片刻之后，油燈熄滅。一陣陣瘋狂的狗叫聲打破夜晚的寂靜，也驚醒了整個熟睡的鄉(xiāng)村。衛(wèi)隊在十幾個呼吸間死傷大半，紅袍惡徒手起刀落，斬下一顆又一顆頭顱。

　　再后來，犬吠漸漸被慘叫聲代替，鮮血混著雨水流淌，形成一股股血色河流。

　　蕭無憂的父親在惡徒闖入的前一刻把妻子送出了后門。咬咬牙，抄起后門樸刀，朝兩個兇徒砍去。

　　怎奈對方武藝高強(qiáng)，又前后夾擊。他的父親最終力有不逮，被削去首級，剁成了肉泥。

　　但也幸得有此時間，蕭無憂娘倆能借著月色，一路向西，跑出人目所能及的范圍。

　　也正因這次逃亡，蕭無憂的娘親落下了病根，在之后的兩年多里，臥床不起，最終撒手人寰。

　　......

　　在一番傾訴后，蕭無憂抬頭看了看四周，不知不覺間夜幕已然降臨。

　　他搖晃著站起身來，盯著墓碑上的蕭連山和馮鶯鶯六個字道：“平日我在學(xué)徒之余，會偷學(xué)對門陳大俠的運氣和架勢。哦對了，爹娘你們不知道，陳先生是幾年前從外面來鎮(zhèn)子定居的大俠客，為人正直做事磊落，使得一手好槍棒。還曾在流寇手里、兇獸口下救下不少小鎮(zhèn)居民呢。全鎮(zhèn)孩子都很崇拜他哩！就連鎮(zhèn)里幾個寡婦俏婆娘都對他拋媚眼呢。等再過一段時間，我還完了債，就去求他收我為徒。雖然孩兒天賦不高，但孩兒能吃苦。陳大俠也不像是個不中相與的人。待我在武學(xué)上有所小成，就去江湖游歷，去尋找那赤袍惡人，為爹娘報仇，宰了他們提頭來奠。”

　　說完這些，蕭無憂低頭看了一眼香爐，恰逢香盡。

　　他趕忙彎下腰，拾起香爐，放回竹簍里，嘴里念叨著“希望錢掌柜沒發(fā)現(xiàn)香爐不見了，我只是借用一下……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剛說完，少年就意識到了不對，趕忙捂住嘴，對著墓碑揮揮手，慌慌張張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