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陸府的男仆喝完一壺酒,與店掌柜擺擺手,就離開了酒店。
林郁溪小聲說:“早產(chǎn)、多病,又被算命的說與自己母親八字不合,從小遠(yuǎn)離雙親,好不容易到了議親的年紀(jì),都已經(jīng)定下了親事,門當(dāng)戶對、郎才女貌,卻意外葬身火海……這陸小姐也是命苦啊?!绷钟粝駠u不已。
石無遮點了一下頭,并無他話。
林郁溪問石無遮:“兄長,咱們還去陸府嗎?”
石無遮說:“陸老爺不同于貧苦百姓,官府捕頭不會敷衍結(jié)案的,一定是仔細(xì)調(diào)查過火災(zāi)現(xiàn)場,退一步說,即使官差有不仔細(xì)的地方,魏同也會認(rèn)認(rèn)真真的查過,既然他與官差都說是意外事件,想來現(xiàn)場是沒有留下破綻,何況這又過了幾日,如果這案子真的是有個兇手存在,我們現(xiàn)在去了大概也無法從現(xiàn)場查到什么了?!?p> 林郁溪說:“那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再從長計議?!?p> 石無遮說:“我也是這樣想的?!?p> 石無遮結(jié)了賬,問店掌柜要了客店的位置,和林郁溪走了不到百步,就找了一家客店,要了房間。
林郁溪幫石無遮收拾行李時,從他的包裹里掉出一條碧綠的細(xì)絲絳,一看就是女子所用之物,不過,應(yīng)該是有些年頭了,顏色都舊了。石無遮走過來拾起絲絳,隨手塞進(jìn)包裹里,他說:“我年少時做過一件特別不是人的事?!?p> 石無遮平靜的對林郁溪說起他年少時的一件往事。
他那時在一家商鋪當(dāng)學(xué)徒,東家少爺總是欺壓他,東家小姐美麗又善良,每每都替他說好話。有一次,東家少爺誣陷他偷東西,令下人打他一頓,又將他攆走。
那日,入了夜,夜幕低垂,一輪明月掛在天邊,東家小姐薛曦吹了燈正準(zhǔn)備睡覺,卻聽見窗口有聲音,她走過去,打開窗口,猝不及防的被一個站在窗口的黑影嚇了一跳。她嘴巴一張,差點尖叫出聲,那黑影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姐,是我?!?p> 是石無遮!
他輕巧的跳進(jìn)屋,關(guān)上窗戶。
薛曦背抵著墻,大驚失色,“你不是被我哥哥打了一頓,攆出去了嗎?你怎么進(jìn)來的?”
他直視著她,漆深的黑眸有點迫人,“你那個哥哥整日整夜花天酒地,下人們有樣學(xué)樣,聚眾賭博吃酒,門戶不嚴(yán),我要是有膽子,想進(jìn)來也不算是難事?!?p> 薛曦瞪大眼睛,有片刻失神,完全不敢相信。他俯身湊近她,呼吸近在咫尺,“在府上做事時,承蒙小姐多番教導(dǎo),走之前想和小姐說一聲,明天我要走了,回家與兄嫂告別之后,我便去投軍?!?p> “那我祝你一路順風(fēng)吧?!彼蝗挥行┎桓铱此?,移開目光,“你要說的話說完了嗎?說完,你就快走吧?!?p> “小姐,我不會一輩子都這樣平庸,我會干一番大事業(yè)的?!?p> “好,你很有志氣……可是,你怎么樣都與我無關(guān)?!?p> 他看著她,眸色如墨,聲音低啞,“你還惦念著與賈家的親事呢?那個賈家二爺有什么好的?不過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他不會是你的良緣!”他突然低頭吻住她的嘴唇。
薛曦腦子里的某根弦緊繃得她頭昏腦漲,他牢牢抓著她的雙手,將她抵在墻上,“你干什么?”她動彈不得,惱紅了臉,她瞪大眼睛,心狂跳如擂鼓一般,他想對她做那種事不成?
“你敢放肆!”她這句話實在是廢話,他既然深夜入室,便做了最壞的打算,哪還有什么不敢的?
他的聲音沙啞得不行,“你現(xiàn)在叫出來,馬上就會有人來救你?!?p> “我哥哥會打死你的?!彼槤q得幾乎要滴血。
黑暗中,他笑得低沉,他對她做這種事,她居然只惦記著他的死活。
“你果然是舍不得我的。”
眼淚從薛曦的眼睛里流下來,在朦朧的月色下,波光一片,“我才沒有舍不得你?!?p> “小姐,你等我回來?!彼f,“給我三年的時間,我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給我?!?p> 兩人相擁相纏,海誓山盟。
空氣中有花開的氣味,久久不能消散。
石無遮推開窗戶,望著夕陽漸漸落到山后面,他對林郁溪說:“我回鄉(xiāng)本來是想與兄嫂告別,然后就去投軍,可是沒想到回去才知道兄嫂被惡霸欺侮。我殺了惡霸,被判入獄,等著秋后問斬,還沒到秋天,大洪水就來了,當(dāng)時死了好多人,我命大,撿回一條命,就跑去邊境投軍。本以為在軍中我能夠建功立業(yè),可以闖出一番事業(yè),可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話一點兒也沒錯,我沒成為那一堆枯骨已是萬幸,再不敢奢望什么錦繡前程了?!?p> 林郁溪點燃桌上的蠟燭,輕聲問:“那薛小姐呢?”
石無遮無聲嘆了口氣,說:“我從軍中退役回來曾混入賈府去見過她一面?!?p> 那日,賈府家宴格外熱鬧,請了戲班演新戲,奴婢們都被恩準(zhǔn)在廊下觀瞧。一出戲畢,薛曦借口更衣就獨自出來了。突然,身后有人低低的說了一句,“還記得嗎?三年之約?!?p> 薛曦如聽驚雷,渾身一震,猛的轉(zhuǎn)過身,霎時間面孔煞白,嘴唇都失了血色。他大步走近,一把拉住她走到僻靜的綠竹掩映的鵝卵石小徑上。他注視著她,那雙瞪得大大的黑眼睛,像燃燒的火,像閃著寒光的劍,逼得她不敢抬頭,逼得她渾身發(fā)寒熱般顫抖。他久久凝視,終于喃喃地說,有如夢囈:“你過得好嗎?”
她哪里還出得了聲!咬緊牙關(guān),怯生生的點了頭。
他露出欣慰的笑,又百感叢集,“我想了好多辦法……今天終于見到你了!”
石無遮看薛曦,她更加出落得風(fēng)韻超逸。
薛曦看石無遮,雖然人黑了,可是也成熟了,更具男子漢氣概。
“我得走了……要是讓旁人瞧見可了不得,你就沒命了……”她紅著臉垂著眼,低聲囁嚅著。
他聲音嘶啞,“你難道就不明白,我想盡法子混進(jìn)戲班,全都是為了找到你,要帶你走嗎?”
薛曦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你……瘋了?”
“我沒瘋!”他怒沖沖的扳住一棵粗壯的老竹,面孔漲得血紅:“你要是真的過得好,我也就罷了,可是我打聽過了,那賈二爺三妻四妾的往房里收,他待你并不好!”“喀吧”一聲,竹子斷在他手中。
“我……”她可憐巴巴的,欲言又止,嘴唇顫抖,滿眼是淚。
“你?”他古怪地盯著她看,面孔忽地陰暗下來,“你寧愿當(dāng)不快樂的金絲雀,也不愿意與我流浪天涯,是嗎?”
如同在心窩上挨了一刀,她身子搖晃著,只得扶住身邊的竹子,絕望的掙扎的說:“我……唉,你怎么不明白我的難處……”她緊緊絞著手帕,哭得全身劇烈地戰(zhàn)抖,因為不敢出聲,她痛苦得抽心結(jié)膽,眼看要透不過氣了。
“你……”石無遮差點兒叫起來,怒氣全消,眼睛濕潤了,滿腔愛憐化作極其真摯的低語,“我錯了,我錯了……你的難處我明白。你只是個弱女子,是我沒有能耐,我又怎么能怪你?你看!”他從襟懷里掏出一條絲絳遞給她!她認(rèn)出來,是當(dāng)年他臨走時,她送給他的。
薛曦胸臆間倒海翻江、千頭萬緒,瞬時淚如泉涌,貼向腮邊的絲絳頃刻間被淚水濕遍。
他輕輕拉過她的手,癡癡的望著她,烏黑的眼睛里游動著淚光,“跟我逃走吧,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p> 薛曦心里刀剜似的陣痛,咬著的嘴唇都失去了顏色,她終于小聲的說:“他們家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但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這里連個丫頭都逃不出去,何況是我。就算我們能逃走,我一走了之,可是我母親和我哥哥怎么辦?”
“那我怎么辦?”
“你我之情,只是一時的歡娛,不必執(zhí)迷,你就當(dāng)我是那過眼的云煙,忘了我吧?!彼f著眼淚又脆弱的滴下,“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應(yīng)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dá)為是,千萬不要因為兒女私情誤了前程。”
石無遮的心縮緊了,指尖發(fā)涼了,“你能忘了我嗎?”一句一字發(fā)自靈魂深處的話語,痛楚的表現(xiàn)出他無能為力的情感。
“事已如此,不管好壞,我認(rèn)命了!”薛曦哽咽著。
“你忘了我,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口里說著,她頭也不回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