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夫人,公子已被魯公召見,恕手下無能,沒能看好公子?!眱蓚€小內侍跪在聲子跟前,聲音顫抖著。
“難道連你們都不聽我的了?”聲子的聲音有些蒼老,她累了,憑心自問,這幾十年來,可曾有過一天輕松的日子?
雖然出身于宋國宗室,但從血緣上看,與宋公的關系已經(jīng)很疏遠了。在及笄之前,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以媵妾的身份隨公主嫁入魯國。更沒有想過,自己竟會受到魯公的寵幸,竟會生下一個兒子。命運仿佛是一雙大手,在無形中推著她往前走,幾十年來,從未真正地為自己活過一天。
“小人不敢,可是,公子他……”
“我讓你們好生看管公子,不讓他去見魯公,就是擔心魯公又提攝政的事情。留你們在那,就是為了讓你們監(jiān)視公子?!?p> “公子攝政,對咱們來說,不一定是壞事。”其中一個內侍小聲辯解。
好事?壞事?聲子的心隱隱作痛。在嫁入魯國之前,她曾有過名字,自從嫁到魯國,因為善于唱歌,再加上自己的姓氏是“子”,魯國上下竟稱呼自己為“聲子”。可是,聲子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叫“子蘭”,并常常在夜深人靜,輾轉難眠時,在心里默默地呼喚自己的名字。
一個連名字都已經(jīng)失去的人,是沒有興趣談好事還是壞事的。聲子常常羨慕農(nóng)婦,她們的生活雖然艱苦,但她們擁有自己的快樂。
聲子覺得,眼下,生活中沒有一件讓自己快樂的事情。有時,她竟認為,活著也行,死了也行,又何必區(qū)分是好是壞呢?天知道,她有多么希望姬息姑不去攝政,甚至不去參與政治,自己與兒子逃出這深宮,找一處山村,過隱居的生活。
可是,聲子覺得,生活給自己開了一個大玩笑,所設想的一切都在離自己而去。她希望能把姬息姑留在身邊,不去參與魯國的政局;她希望兒子姬息姑能夠娶一個心愛的姑娘,而不是作為聯(lián)姻的棋子,娶一個公主;她希望能夠體會到天倫之樂。
可是,當看到兩個小內侍慌慌張張跑來時,她就知道希望已經(jīng)破滅了,就連巫祝的醽醁酒也沒能留住兒子的心。
見夫人沒有回應,兩個小內侍伏在地上,不敢出聲。
“你們起來吧,我不懲罰下人?!甭曌拥穆曇粢琅f是淡淡的,“我知道你們的難處,不惜殘破身軀進宮來做寺人,當然要圖富貴。你們選擇跟在公子身邊,我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懲罰你們?”
“謝夫人,夫人的恩德,子丁、子乙會永遠記得?!眱蓚€小內侍站起身來,仍舊垂著頭。
子???子乙?這是我給他們取的名字嗎?聲子幾乎忘卻了,此時,又恍惚記得當年的事情。因為宋國的國姓是“子”,傳說商湯發(fā)明了天干地支,為紀念故國和先祖,聲子自作主張地給兩個內侍改了名字。
“你們去把巫祝請來?!甭曌尤崧暶畹?。
“可是,天就要黑了。”子丁猶豫道。
“請女巫來,說我有要事資訊。”聲子的聲音雖低,語氣卻不容置疑。
聲子望著兩人匆匆離開的身影,長嘆一聲,不知為何,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遠離自己,或許巫祝會有答案吧。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寒風吹得廳堂上的燭火忽明忽暗,世界突然間變得搖曳不定。
“夫人,巫祝來了。”子丁氣喘吁吁地跑到門口稟告。
子丁的聲音剛剛落下,聲子就看到子乙攙扶著一個精神矍鑠的老婦人走來了。
來人正是魯國的首席女巫姬無咎,在魯國可謂是元老級的人物了。聲子慌忙起身相迎,滿臉堆笑,“兩個不懂事的寺人竟把你老人家給請來了。”
“老身的弟子們太不成器,老身擔心她們耽誤夫人的大事?!奔o咎的語氣不卑不亢,把鞋子脫在廳堂門口,赤腳走進廳堂之上,坐在了客位上。
聲子朝等在門口的子丁和子乙揮揮手,示意他們先退下,并屏去廳堂上的侍女。轉眼間,廳堂之上只有聲子和姬無咎兩人了。
“我一個婦人家,能有什么大事。請師父來,是想求師父為我占卜一卦?!甭曌优阒φf,她想通過鬼神的力量把兒子留在自己身邊。
“哦?難不成夫人心中也有過不去的坎?”姬無咎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好像對什么事都不關心,又好像超然于世外一般。
“如若仍舊是為那件事,夫人就不必占卜?!奔o咎淡淡地說,“夫人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為何又要占卜呢?”
“可是……醽醁酒都……”聲子欲言又止。
“當初老身也勸你,不要給公子飲下醽醁酒,可你還是給他喝了?!奔o咎的聲音高了一些,“孩子長大了,做母親的,要學會抽身離去,不再過多的干涉。”
“難道師父也認為攝政勢在必行?”聲子的聲調有些顫抖。
“當年,老身曾經(jīng)問過我的師父,既然天命有常,占筮到底是為了什么?你猜我?guī)煾冈趺凑f?”姬無咎頓了頓,“師父說,雖然天命有常,人心卻時時有疑?!?p> “人心時時有疑?”聲子若有所思。
“當時我年輕,不理解這句話。后來,我才明白,人心有疑,是因為人的選擇往往不是一個,人要經(jīng)過一番取舍,選擇最有利的那個。但人往往希望全都得到,又有誰忍心舍棄呢?”
“我正是不知如何取舍……”
姬無咎沒等聲子說完,便打斷了她的話,“夫人明明知道如何取舍,只是心中不愿承認罷了。你想,一個動亂的魯國,對你我來說,有什么好處?”
“可是……”
“眼下,要維持魯國政局,只有公子攝政一條路可以走。夫人難道還看不清么?如果公子不攝政,任憑各家爭奪,夫人就算想和兒子待在一起,又怎么能遂心呢?”
聲子心中一震,她又何嘗不懂呢?只是舐犢情深,不愿兒子去以身犯險。
“老身認為夫人心中并無疑問,只有擔憂,不必占筮。愿夫人以大局為重,如此,對魯國,對公子來說,或許并不是禍事?!?p> “你是說……”聲子喃喃道。
“老身愿公子能擔起魯國的明天,雖千萬人,吾往矣……”
聲子怔怔地望著窗外的夜幕,不知什么時候,寒風竟吹來了滿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