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銀行的最后一天,我很晚才離開。那并不是我對銀行依依不舍,而是我舍不得跟自己熟悉的一切說再見。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應該不會再重復這樣的生活了。也許我不該稱呼那是一種生活,因為在銀行工作的日子根本算不上有生活。每天不是加班就是應酬至深夜才回家。而周末,往往也被安排了會議或者培訓。在這樣的節(jié)奏和方式下活著,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座工作機器。而機器是不允許有生活的。
到了樓下,我慣性地撥通了老張的電話,想著叫他把車從車庫開上來接我??蓜傄粨芡?,我就把電話掛了。我差點忘記自己現在已經不是銀行的員工了。我的專用司機和小轎車此刻和銀行一樣,已經跟我一刀兩斷,再無關系了。
我內心無奈地笑了一下,然后抬頭由下至上再看了眼這座如囚籠般的大樓。在大樓的最頂端,命運仿佛正俯視著我。它似乎要居高臨下地重新宣判我。我想一定是這樣。否則,為什么我剛踏入了不惑之年,困惑卻如猛獸般接踵而來?我如日中天的職業(yè)生涯為何說結束就突然結束了?我的內心并不惶恐,但它糾結。它糾結著究竟該用什么詞語來表達這種狀態(tài)。失業(yè)?下崗?裸辭?蓄勢待發(fā)?抑或是財務自由?不管這將以什么修辭來定義,它讓我不一樣了。
我緩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早早入夜的城市,依然燈火輝煌,照亮了一片夜空。經過漫長的一天,我此刻已分不清天空中的是月亮還是太陽。是啊,今天確實可以算得上是自己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了。我原本以為在最后一天里,可以好好地和同事們告別??墒牵瑓s發(fā)現沒有哪個是可以和我說得上話的。我絲毫都沒有感到那是一種人走茶涼的待遇,畢竟這些人和我不是在級別上相差甚遠,就是在思想上沒有絲毫的共鳴。我本應該在下午大樓還飄著濃濃的咖啡香味的時候早早離開的??墒?,交接手續(xù)上一些必要的簽名卻因一些芝麻綠豆的事情遲遲沒能弄到。那些有權在交接表上簽名的同事們,不久前還一直哥前哥后地稱呼著我。以前,我要是心情不好,說話的語氣硬朗一些,他們連半個屁都不敢在我面前放。可就是這些半個屁都不敢放的人,在我要離開的時候,徹底暴露了他們的虛偽。他們是最低級的偽裝者。其實,當他們以前在我面前畢恭畢敬,連半個屁都不敢放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他們這個丑陋的秘密。
我繼續(xù)在路上走著,突然想到自己很長時間沒有這么早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竟然驟然萌生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不過,以前在車上看到的那些熟悉的街道,現在走在路上看起來卻很陌生。我繞了很大的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在路上走了多久。最后,我拖著疲憊的身軀終于回到了家。夜已深,我的妻子和兒子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只覺得自己無力的身軀此刻像是一顆殘缺的蛋殼,里面的內容全被人掏空了。我就這樣倒在那軟綿綿的沙發(fā)上,瞬間便酣然入睡了。我好像睡了很久,至于究竟睡了多長時間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記得自己做了個夢,夢里的一切還十分清晰。在夢里我甚至害怕醒過來,因為我不知道夢的盡頭究竟是什么、在哪里?
第二天,我竟然一大早就起來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起得那么早。明明已經不需要為了上班而早起,明明可以睡到自然醒,但卻很自然地早起了。也許是我想為妻子和兒子做一份早餐。雖然自己這些年在金錢上對他們大方,但在時間上卻是非常吝嗇的。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年我算是在他們的生活中缺席了。由于內心萌生起愧疚,我更加渴望自己能弄出點像樣的早餐,比如薯餅和三明治之類的。但最終我發(fā)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就是我壓根就不會做早餐。這些年我的早餐仿佛進入了一個死循環(huán),不是麥當勞就是肯德基,吃著千篇一律的漢堡加咖啡。該死!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于是,我匆匆跑到樓下的超市??擅鎸Ω鞣N各樣的面包,問題又來了。我好像并不知道妻子和兒子喜歡吃哪種面包。不過這種問題在我以往要處理的問題當中算是級別最低的一種。我很快就做出了決定。就像在工作上,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我,渴望著我做出決定的那樣。我似乎天生就會做出一些大氣的決定,所以我各種面包都拿了一袋,還扛了一箱牛奶。
當我從樓下的超市回到家里的時候,妻子和兒子剛好梳洗完,正準備張羅早餐。兒子看我買回來的一大堆面包,手舞足蹈,異常興奮。他隨手挑了一包就撕開了。我替他打開了一罐牛奶,遞了過去。沒想到,他說了一句:“爸爸,我對牛奶過敏。你不知道嗎?”
我握著那罐牛奶的手僵住了。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該將我的那只手往哪里放。我的內心很難過,但還是強裝著調皮的腔調說了一句:“對不起哦!爸爸以為你會突然對牛奶不過敏了?!?p> 說完,我隱藏好內疚的神情尷尬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妻子。她很顯然對我甚為不滿。她也在餐桌上的那堆面包里挑了一袋撕開了。我趕緊把手上的那罐牛奶遞給她。吃完早餐妻子帶著兒子上幼兒園去了。臨走的時候,妻子無奈地告訴我,兒子在幼兒園是有早餐吃的。她還告訴我,餐桌上剩下的那一大堆面包就是我接下來半個月的早餐了。
我轉身看著餐桌上的那一大堆面包,確實有那么一瞬間我的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一個面包并不可怕,或者說吃一頓面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大堆面包,或者說可怕的是每餐都吃面包。但很快,我從以往無數次出現在麥當勞和肯德基的點餐柜臺前的經驗中找到了解決方案。我可以做點什么讓它變得很不一樣?;蛟S我可以再買點巧克力醬和果醬之類的抹在面包上面。要不也買點巧克力回來,放進熱牛奶里增加一些可可的味道。這樣,就跟我以往吃的早餐沒有什么區(qū)別了。我甚至可以現在就在網上下單,買臺咖啡機和一些咖啡豆回來。每天早上都為這堆面包搭配一杯熱乎乎的美式咖啡。那樣的話,我的早餐又變回和以往一摸一樣了。不過,還是算了。為什要吃和過去一樣的早餐呢?還是想想一會上哪去吧。
有時候生活真讓人為難。沒時間的時候,總是想著去這兒去那兒。一旦徹底自由了,卻又不知道上哪兒去。我苦想了許久,覺得他那兒應該可以讓我好好的呆上一會兒。于是,我給彪哥打了個電話。不出所料,彪哥說讓我去他公司。
彪哥是我中學時候的同班同學,臉上長著一雙帥氣又神奇的小瞇眼,既能預見股市的動蕩,也能洞悉朋友思緒的起伏。我記得多年以前,自己正處在跳槽更換新單位的時候,卻不幸刷爆了信用卡。新的工作剛剛開始,可是薪酬還沒發(fā)。不巧的是,自己當年還是月光族的一員。其實,我不是很愿意向人借錢的。也許自己是從事借貸行業(yè)的,心里總有一種傲氣。認為只有自己借錢給別人,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也有要向別人借錢的一天。另外,我也十分清楚,向別人借錢是一件多么難的事情。更何況是在這樣的一個大家都緊張兮兮的大都市里,碰上了2008年的全球金融海嘯,又有誰會冒著風險借錢給你呢?我想哪怕是像我這種只是想借個五六千元的,也會被人不假思索地拒絕。事實上也真如此。我當年也曾向我的一位同事借錢,他一口就回絕了。而且甚至不為回絕的理由多加粉飾,直接了當地說“我沒錢”。其實,當年我可以向家里或親戚借這點小錢的。這樣,問題就輕松解決了??墒?,我實在是拉不下面子去做這一件事情。因為,這意味著我在家人和親戚眼里的崇高形象將就此隕落。在迫在眉梢之際,我突然想起了彪哥。我也不清楚為什么當時就想起了彪哥。也許,我能想起來的人并不多。當時我也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tài)打通了彪哥的電話。畢竟,自從高中畢業(yè)后,我和彪哥的見面次數屈指可數。但萬萬沒想到,彪哥簡單問了問我借錢的目的便向我要了我的銀行賬號。后來我收到的并不是五六千元,而是兩萬元??匆婋娫掋y行發(fā)來的短信那一刻,我頗感意外。我實在無法相信,怎么會是兩萬元呢?我第一時間就撥通了彪哥的電話,問他是不是弄錯了。他說五六千哪夠我這個月光族花呀,還說等我收到薪酬再慢慢還。我當時聽他在電話那頭這么說,眼角那不爭氣的淚水竟無聲無息地襲來,導致我的臉頰有兩股熱流淌淌而下。
當我和彪哥表明了我的來由后,他遞了一條辦公室的鑰匙給我,并告訴我電子門禁的密碼。彪哥的辦公室是用來炒股票的,白天他就如深山的隱士般獨居在此。要是他不出現,我自然是要被拒之門外的。接過小小的鑰匙,手上感覺到的是那樣的沉重。這一種重量是來自于一種接近信仰的信任。我似乎明白了當年他為什么愿意借錢給我。我坐在沙發(fā)上,口里使勁地抽吸著雪茄,并試圖用淚水濕潤著眼睛,希望把手上那把閃閃發(fā)亮的小鑰匙再看清楚一點,時而又透過窗外望向那高高聳立在遠處的東京一百大廈。那個曾經讓我在職場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方,它也許是我職業(yè)生涯的紀念碑,但它不是我生活的墳墓,更不是我靈魂的歸宿。
就這樣,我在彪哥的辦公室里坐了下來,而且是每天在那兒坐了下來。
有一天,酷熱的天氣讓人躁生煩悶。股市仿佛也因此中暑了,暈暈沉沉的,沒有一絲活躍的跡象。正當我和彪哥在辦公室琢磨著干點什么解悶之際,樓上的強哥嘻嘻哈哈地走進來了。強哥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他經營的調查公司就在這樓上。強哥在我們小的時候就顯得特別的活躍,也許因為多年的過度活躍,他腦門上頂著的頭發(fā)早已疲憊地慢慢離他而去了。但這讓強哥看上去更像一個外國人,萬分瀟灑。狡猾的強哥,屁股還沒坐下,就先騙來了一杯茶。然后,才得意地翹起了二郎腿,說出了他的來意。原來,強哥也是悶得發(fā)慌,來找樂子的。他建議我們一起去找浩班長。他說浩東正萬分惆悵。聽說他的再生資源公司好像已經吊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鹽水,岌岌可危。浩東忙里忙外,如同醫(yī)院里的護工般孜孜不倦地伺候著他的公司,希望它有一天能健康起來。但從強哥的口中聽來,這似乎已不可能了。所以,強哥希望我們能一起去安慰他。還說,癡迷于音樂的清風同學也會去。強哥雖然平時不正經,但關鍵時刻還是挺正經的。于是,我們三人成行匆匆出發(fā)了。
我已經有好多年沒見過班長了。高中畢業(yè)以后,偶爾會有同學聚會??墒?,就是沒能見著班長。浩東健碩的身材和低沉的聲音,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我記得知道有浩東這個人的存在,是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年,我參加了市里舉辦的小學生田徑運動會。當時,我破了全市小學三四年級跳高跳遠的記錄,正得意洋洋??删驮谖页鱿陌倜着艿哪菆鰪劫愔?,我慘敗了。從此,我也知道有浩東這個人。就是他奪去了我的小組第一,讓我無緣總決賽。
后來,待我上了市里的第一中學,竟發(fā)現浩東和我同班,而且還成了我的班長。世界在那一刻,告訴一個依然還小還嫩的我,其實它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大。剛上初中的那一年,我們的班主任沒多久就去了生小孩。換了新的班主任,我的同桌也換了新的。我和浩東成為了同桌。
能成為浩東的同桌,我非常的興奮,畢竟他是在小學跑贏過我的人。后來,我漸漸發(fā)現,浩東成績也非常好,而且人也長得老成。小小的年紀,發(fā)線好像就已經往后移了。那時候的浩東最喜歡調戲我們班的上海妹子郭燕。也許是兩人都提前發(fā)育了吧。女的長得特別高,男的長得特別老。我當時非常地羨慕浩東已經是那么的成熟,連聲線都比我們提前發(fā)育了,特別的有磁性,別具男人味。我還記得浩東時常跟我提起的香港電臺男主持洪朝豐,他說那把聲音才叫男人的磁性。于是,我在無數個星期五的晚上都在床上聽著洪朝豐主持的電臺節(jié)目。但好多好多年以后,發(fā)現洪朝豐已經瘋了。
再后來,我卻發(fā)現了浩東成績好的一個秘密。就是他那旁若無人的考試偷看技術。有一次期末考試,正當我為一道難題絞盡腦汁、撓破了頭皮之際,我回頭看看了坐在我右下方的浩東。那一刻,我崩潰了,浩東的形象也在那一刻在我的心目中徹底崩潰了。他正從抽屜里拿出書本飛快地抄著。班長帶頭作弊的一幕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深刻的思考題。完美的背后是否就是殘缺,好的身后是否藏著壞,白的底色是否就是黑,君子的另一面是否就是小人。我當時雖小,但已經遐想聯翩。
再后來,浩東帶領了我們進行了一次全民健身。由于初升高要考體育,跑步跳遠實心球就是必考的“地三鮮”。這三樣項目就成了我們的日常三餐。早上課間練一練,體育課練一練,下午放學再練一練。浩東從小就是運動小健將,他知道這三項都需要爆發(fā)力,而爆發(fā)力往往由肌肉的強大來決定。于是,他操起了單雙杠。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浩東胸部的肌肉完勝女同學們那亭亭玉立的小山丘。在浩東的以身作則下,大家都紛紛積極了起來。結果,我們迎來了好多體育獲滿分的。
也許因為體育這科沒拉后腿,我們很多同學還是一起考回了市內的第一中學。高中的浩東就更牛了。他考進了重點班。所以,他后來也就輕輕松松地考進了BJ大學。
坐在強哥的車上,以往讀書的片段如同重播一部老電影般,在我腦海里不斷翻開我的回憶。
我們三人很快就來到了浩東公司的辦公地點??裳矍暗木跋笞屛翌D時進入了沉思。原來浩東公司的辦公室就座落在一間公共廁所的正上方,讓公共廁所親吻著屁股,難分難離。這里雖說是一間公共廁所,但僅憑它的外觀大多數的人是無法分辨出來的。這里四周都種滿了綠植。廁所的外墻上爬滿了綠蘿和一些說不出名字的藤類植物,遠看像似城市中一處別致的小憩之地。而且,這四周的綠植竟然還圍起了一個足夠放好幾輛車的專屬停車場。如果不在乎平常人那些世俗的眼光,我想在這樣一個公共廁所上辦公看起來還不錯。
這時,身后蹦來兩聲活潑的喇叭聲。隨后,一輛小車瞬間??吭趶姼绲能嚺?。從車里跳出來的是骨架略顯奇壯的清風。他步調如跳動的音符,頭上的卷發(fā)就像亂竄的旋律,不知道是他征服了音樂還是音樂綁架了他。清風的外表實在是無法讓人將他和鋼琴聯系在一起。四人圍著寒暄一陣后,便先去體驗了一把再生資源源頭的痛快,撒了一泡尿。接著,我們直登二樓,來到了浩東的辦公室。
浩東的辦公室實在是不堪入目。除了幾張簡陋得可憐的桌椅之外,就只有一臺看起來已經很久的臺式電腦和辦公桌上擺放零亂的文件及文具。而浩東本人,也是邋邋遢遢的樣子。他穿著一雙拖鞋,往上是兩條粗粗的小腿,露出一些不修邊幅的腿毛。再往上就是一條齊膝的短褲。我不清楚浩東這些年是否賺了大把大把的鈔票,但我可以確定他這些年一定吃得很好。因為,繼續(xù)往上看我發(fā)現他有一個不錯的大肚腩。而且,看得出來他身上穿的那件短袖襯衫被他的肚腩折磨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頭上依稀可見的卷發(fā)飄逸得非常任性,猶如令狐沖的劍法,斬斷了他和自己青蔥年華的千絲萬縷。
浩東知道我們要來,早就泡好了茶。他用那把仍然充滿磁性的聲音招呼著我們用茶,同時舉了舉手中的那一大筒水煙。我很詫異,浩東竟然還抽水煙??粗矍暗暮茤|,我如同看到了鏡中的自己:一個歷經滄桑的靈魂煙者。但不同的是,浩東手上的那筒大水煙比起雪茄更能熏陶靈魂。隨著浩東嘴中的一張一合,滾滾的濃煙霎時洶涌而來。它們被水濕潤著,又變成了霧,彌漫在我們的四周,讓辦公室如同仙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