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了一整天的課,林區(qū)、湖沼、交易處生食片區(qū),這幾個我最習慣享受孤獨的地方都沒去。我去了地上軌入站口斜對面那片廢棄工廠。
它是舊世紀的遺跡,即便廢棄至今,也象征著那個世紀的恢宏壯大。巨大的鋼筋骨架,空曠的廠房,大大小小的金屬齒輪流理車帶,還有搖搖欲墜、一級級直通天臺的樓梯。
我踏著布滿銹跡的梯級,一步步走上去。塵土從縫隙間簌簌地飄落,四散在透著霧氣氤氳的廠房半空,回聲隆隆地回響在這片邈無人跡的廢墟里。我推開通往天臺的破爛鐵門,迎面對上了天邊的風,一列地上軌正轟鳴著駛向遠方……駛向那片朦朧莫辨的天地一線。
我的影長長地拖在我身后,蜿蜒爬行在天臺之上。我一步步走到邊際,踩上那短短一截象征圍欄的矮磚,閉上雙眼。視覺阻隔后,剩下的感官變得更加敏銳,我感受著搖搖欲墜,身體在本能作用下發(fā)出警示直逼心臟,在恐懼和迷亂的夾擊下,我心頭升起一股強烈到近乎瘋狂的快感。
腳腕有異物觸碰。我在高空穩(wěn)穩(wěn)回頭,看見身后的影子立在斷壁上,語氣冷漠地問我:
“你這就絕望到要放棄了嗎?”
“誰告訴你,”我平靜地說,“我要放棄了?”
它說:“你那個好朋友,她的話使你產(chǎn)生多巨大的動搖,你不知道嗎?”
我沒回答,只是閉著眼,感受著高空中紊亂無序的風。它則繼續(xù)說下去:
“你剛才分明有過要除掉威脅的沖動,卻用你的人性拘束住了自己。你這樣無時無刻地把自己置于枷鎖中,只會永遠落在最低下、沒有選擇的位置上?!?p> “有沒有選擇,不是你、也不是別人說了算的?!蔽艺f,“選擇權一直都只屬于我自己?!?p> 它很形象地擬出了嗤笑的動靜:“你在這兒跟我冠冕堂皇地說有什么用?選擇,你也無非是在‘被圈禁’這個既定的前提下,選了一個相對體面的過度模式:你選擇主動踏入囚牢,而不是被強制性地送進去。你已經(jīng)放棄了你口口聲聲的‘自由思想’‘獨立意志’,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些,讓我接管你的意志?!?p> “你這時候要了這身份有什么用?”我耐心地問,“替我被研究?還是不顧一切大殺四方,最后被特殊軍擊斃?”
“那是我的事。”它反唇相譏,又焦躁地說,“總比你放棄的好?!?p> “誰跟你說,我要放棄了?”
它更加不予掩飾地嘲諷出聲。我兩手間攥著風和雨,平靜道:“你看見我的忍耐,只是因為我清楚,短暫退讓才能換來我自己的選擇權。這就是我和你的區(qū)別,為什么我能成為主意識,你卻只能做一個附生品——我會權衡利弊,控制情緒,找出最有利的道路,而不是沖動行事,自斷后路?!?p> 它沉默著,然后反擊道:“自欺欺人。你在這兒跟我說得冠冕堂皇,還不是要沖動行事——你在籌謀著殺戮,為了憤怒或是這個那個的情緒沖動,放棄了你口口聲聲要堅持的‘人性’——那我們又有什么區(qū)別?”
“這跟人性沒有關系?!蔽艺f著轉過身,終于遠離了搖搖欲墜的天臺邊緣,“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選擇嗎?我才是被背叛、被威脅、被遺棄的那個人,我理當為自己討一個公平。”
我自認為語氣相當平靜,但對面的影子則扭曲了剎那,幾乎如同瑟縮一般,又干巴巴地說:“今天凌晨你還在夢里跟那個雌性友好共處,將她視為高高在上的存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下定決心割舍了?!?p> “夢都是無謂的幻想,除了把你的情緒無限放大、讓你迷失自己以外,沒有其它作用?!蔽艺f,“而且要殺人的是我,你在這兒唧唧歪歪個什么勁兒?”
“我沒有!”它沖動地回了一句,在墻上扭了扭,慢慢沉淀回人形:“我就是怕你事到臨頭下不了手。人類總是會被情感拖累,你的這個朋友又確實容易使人心軟。所以明天你們見面的時候,把位置讓給我——我對這種事還是得心應手一些的?!?p> 我看著該是雙眼的位置,跟它四目相對。我慢慢抬手,手掌貼在粗糲潮濕的墻面上,按在它的心口。這是我的影,也是從我心底衍生出的獸,是跟我融為一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朋友會背叛,感情可以捏造,但是你和我——我們不需要那些無謂的感情來束縛自己。”我慢慢地說,“——我們互相憎惡,互相忌憚,可我們都是要活下去的。我們會活下去的?!?p> ——
聽說舊世紀分四季,橫貫夏天的暴雨充斥著電閃雷鳴,會有絢麗的雨過天晴色,也會有轉瞬即逝的彩虹。這些我都沒見過,雨季長達六個月,雨只會時大時小,從不停歇,寂寞地落著,又嘈雜地貫徹了白天黑夜。
我提前照顧好母親,推著父親留下的一只小行李箱出了門。我打了傘,沉默走在嘩啦啦的雨中,踏過濕淋淋的街道,走出居民區(qū),走上荒僻的小路。
地上軌入站口前只有一盞昏黃的燈和兩架監(jiān)測儀,只需用通訊器里獨一無二的身份基因碼在監(jiān)測儀掃描備案,就可以進站出站。
我遠遠地看了會兒,轉身走向燈光對面的廢墟。廢棄建筑物的輪廓黑壓壓地蟄伏在雨霧后,走近了,就更顯得壓迫人心。
廠房里仍舊空蕩且寂靜。我挑了個不漏雨的地方坐在箱子上,默默望著黑影中的大門,門外正對入站口的燈光,我便清楚看見雨絲在光束照射下飛蕩。
我的影坐在我背后,陪我一起等。我?guī)状未蜷_通訊器,看著電子時鐘一點點前進,慢慢向20:00靠攏,這時我收到了通訊申請。
“我來早了些。”杜晴的聲音傳過來,有些空蕩蕩的回響,“你沒開燈啊,祁玉。是收拾好了嗎?收拾好了的話,咱們現(xiàn)在就走可以么?”
“我不在家。你不是能定位嗎。來找我吧。”
我說完就結束了通訊,垂下頭摩挲著附著帶,聽著自己低緩的呼吸聲。我數(shù)過了150下,便覺到身后的影慢慢滑到了腳邊,與此同時大門處傳來一聲輕輕響動,一道人影擋住了渺茫的燈光。
那扇滿是銹跡的大門打開了,杜晴打著傘站在門口,遙遙地望過來。
“祁玉?!彼形业溃白吡??!?p> 我站起來,拉著行李箱沖她走過去,當我的影沒入廠房巨大框架下的陰翳后才停住腳步。
“我想去南方州?!蔽艺f,“杜晴,你幫我這一次,即便我沒能控制自己,也不會威脅到這里,不會威脅到你父親?!?p> 杜晴語氣平緩,但不容置疑?!澳隳膬憾疾荒苋ァ!彼f?!澳阒荒苋グ讟恰!?p> “啊?!蔽液斓貒@了聲,“你一定要逼我?!?p> “你好像覺得委屈?!倍徘缯f,“你總是覺得世上所有人都對不起你,都在逼你——但雙州陸百萬人,除了你誰都沒有這些極端念頭。我們只是想活下去,回到那種正常的、不用提心吊膽唯恐身邊人突然異變、可以自由呼吸的生活,僅此而已。這是必經(jīng)的犧牲,又為什么不能是你?”
“因為那種生活于我而言沒有意義?!蔽掖鸬溃拔覜]有經(jīng)歷過,隨你說得怎樣天花亂墜,我也不會向往。我不懂得犧牲,也不想犧牲,我沒有那么大義——我要的只有自己活下去,別人我不管,也管不著。”
杜晴一手擎著傘,一手緩緩抬起,瞄準了我。
“我早該想到的?!彼f,“你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地跟我走。”
“不對?!蔽艺f,“我本來就沒打算走?!?p> 我話出口的同時,大開的門扇上升起兩道黑影,隨著門扇驟然合攏,影翳便匯聚一處,撲向杜晴。
少女尖銳的叫聲劃破雨夜,一道紅光直射而來。我第一次放空意識,容許了另一個存在與我共享同一副感官。它拖曳著我,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速度避開射線,竄到少女身前,與此同時那道背后襲擊的影翳已經(jīng)攀上杜晴咽喉,將那道叫聲齊根扼住,雨聲便再次籠罩下來。
我解下手上繃帶,將它纏過少女脖頸,替代了影翳的鉗制。我用力束緊,換來身下人的痙攣,她在掙扎,雙手抓撓過我的手背,我能從中感覺到?jīng)]頂?shù)目謶趾徒^望。
那瞬間我不合時宜地走了個神。我意識到這不是我幼時隨便扼殺的魚。那是我的同類,我曾經(jīng)向往過的光輝——
我只是走神了一剎那,便繼續(xù)勒緊了繃帶。她像瀕死前最后時刻的魚,掙扎反抗得尤為強烈,它源于本能,是一個生命最后的起伏拓落。
某本書上曾經(jīng)記述過,“絞”,大概是所有非自然死亡里最殘酷的。它會無限拖長死亡時間,使人明明白白地意識到自己正在死去卻無能為力,它會在你徹底停止呼吸之前先磨滅掉你的精神意志,意識崩潰了、然后才輪到肉體的死亡。
于是我便感知到死亡的每一個步驟。意識上的掙扎、恐懼、絕望;肉體上的反抗、潰敗、寂滅。廢墟深處、隆隆的雨聲中,我聽見耳畔一聲極清晰的脆響,接著手下的身軀便沒了生氣。
我輕而快地呼吸著,慢慢睜眼,看見那截脖頸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歪在一邊,終端的微弱熒光閃爍不定,照亮一雙茫然大瞪、充血的眼眸。我想起初見面時有如太陽光輝的眸子,想起夕陽暮色里的魚,發(fā)現(xiàn)原來兩者之間沒什么不同。
它們都有著死亡的顏色。
淇之瀾
感謝新的收藏和推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