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八兄妹
并州,涼城縣。
一群徭役穿著單薄的秋衣,用人力搬運這石材木料,修補殘破的城墻。
而不遠處,兩名衙役則愜意地躺在藤椅上,一邊飲茶一邊看著話本里的風(fēng)月故事。
一名徭役站在墻頭,因為太長時間沒有進食,腿肚子不停地抽筋,這時一陣涼風(fēng)吹過,徭役頓時失去了意識,從墻頭跌落。
隨著“嘭”的一聲傳來,衙役撐著藤椅扶手站起身來,往城墻下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再次坐下,伸出兩根手指搖晃招呼道:“賊配軍,把尸體背到化人場燒了?!?p> 不遠處,一個健壯的漢子緩緩站起身來,渾身冒著白氣。
這漢子約莫三十五歲,皮膚黝黑,渾身肌肉虬結(jié),長得高大壯實,像是一名武人,臉上更是刺滿了駭人的金印。
然而眼神卻像孩子一般單純,還透露出些許茫然。
這是個犯下重罪的流放犯,然而他不記得自己犯下過什么罪行了,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身旁人都叫他“賊配軍”,久而久之,賊配軍就成了他的名字。
漢子走下城墻,背起渾身冒血的尸體,一步步地走向化人場。
漢子將尸體交給化人場的人,立馬返回城墻,他還有活沒干完,如果怠慢了工時,晚上就沒飯吃了。
然而沒走兩步,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女走了過來,抓住他的手指說道:“三哥,終于找到你了?!?p> 漢子愣了愣,撓了撓頭:“你是誰?”
少女嘆了口氣道:“我是十妹,三哥,你又失憶了?!?p> 漢子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只是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他似乎見過這個少女,只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腦海中千頭萬緒卻一團亂麻。他什么都忘記了,完全依靠本能在行動。
“我是你的十妹,我叫馮丹,你的名字叫馮休,是我的三哥?!鄙倥嵝训馈?p> “馮丹,十妹……”
漢子有些痛苦地抱著腦袋,他什么都想不起來。
“你的忘病愈發(fā)嚴重了,唉,每次失憶都被別人騙去做苦力……”
這時少女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箓,用手指捻著,口中默念道:
“蕩蕩游魂,何處留存;三魂早降,七竅未臨;河邊野外,荒廟莊村;公庭牢獄,墳塋山林;虛驚訴訟,失落真魂。今差山神五道,游路將軍,當(dāng)方土地,家宅灶君;吾今差你著意搜尋,收魂附體,助起精神。天門開地門開,受命童子送魂來!”
念完法決,少女手指在符箓上劃開,符箓頓時燃起火焰,隨后一道白光忽然出現(xiàn),射中漢子的眉心。
“?。 ?p> 漢子痛呼失聲,跪在地上捶打著腦袋。
他腦海中的記憶碎片漸漸拼湊起來,成了完整的回憶。
漢子的眼神漸漸發(fā)生了變化,不再像剛剛那般茫然,而是變得有些陰鷙,他抬起頭:“小妹,此番又麻煩你了?!?p> 馮丹將漢子扶起:“哥哥說的哪里的話??熳甙?,兄弟姊妹們都在等我們呢?!?p> “嗯……”
“兀那賊配軍,到哪里去!”一個差役忽然呼喝道。
差役拔出腰間的樸刀,朝著漢子和少女走來:“老子當(dāng)差二十來年,還沒從老子手里走脫過一個犯人,你……”
話還沒說完,一顆石頭從漢子手中丟出,射進差役眉心,貫穿后腦,釘在后面的大樹上,入木半尺。
而差役卻依然拔刀站立,臉上一副怒容,鮮血從額上那個駭人的血洞中汩汩流出。
“走吧?!?p> 二人走到?jīng)龀强h的一處破落的院子外,此地一個行人都沒有,秋風(fēng)蕭索,枯葉飄零,景色顯得悲涼無比。
馮丹推開院門,和馮休走了進去。
院子內(nèi)的一個小房子內(nèi),此刻里面依稀有幾個人影。
“六姐,弟弟想你想得緊,今天看到你,著實是萬分歡喜,你摸摸弟弟的心,現(xiàn)在跳得可快?!?p> “老八,你禍害良家也就罷了,怎么還打起姐姐的主意了呢?”
“就是,六姐又不是良家……啊啊啊,疼疼疼!”
“嗚哇嗚哇嗚哇!”
“如今東京是一天比一天難混了,那位女宰相當(dāng)真是霹靂手段,烏衣巷的探子殺起人來也不留情面,使多少銀子也不成?!?p> “朝廷的女官現(xiàn)在越來越多了,一個個都有權(quán)有勢,你說我入贅有沒有可能?”
“干脆在東京開一間男娼館吧,老八是頭牌,老七做龜公?!?p> “呵,那東京的夫人小姐們還不得被老八玩兒死?”
“逛男娼館的大多也不是小姐夫人……”
屋內(nèi)的人雜七雜八地說著,忽然一個白衣秀士站起身來,沖著門外一拱手道:“拜見三哥?!?p> 閑談聲戛然而止,眾人紛紛起立,向站在門外的漢子行禮。
馮休掃視過去,沉聲問道:“二哥呢?”
“二哥被朝廷抓了,關(guān)在烏衣巷?!卑滓滦闶康?,補充了一句:“烏衣巷不比縣衙,劫獄沒有可能?!?p> 馮休沒再說什么,壓了壓手,讓眾人落座。
馮丹坐在馮休身邊,坐在對面的美艷婦人上下打量著馮丹,用手帕輕捂朱唇,含笑說道:“十妹,你出落得越發(fā)標致了。”
“比不上六姐?!瘪T丹笑道。
一個頭上插著守正戒淫花,衣著華麗的男子立馬說道:“原來是十妹啊,都沒認出來,我還道是哪里來的絕色佳人,八哥與你許久未見了,想你想得緊?!?p> 馮丹道:“原來是八哥啊,我也想你得很,不如一會兒出去飲酒小敘?”
老八大喜:“那自然好極!”
坐在他身旁的灰衣少年提醒道:“八哥,她可是十姐啊,你忘了上次差點被她賣去做太監(jiān)的事了?”
老八忽然想起了一些不美好的回憶,嘴角抽搐了一下,無奈地嘆了口氣:“唉,罷了?!?p> “閑話少敘?!卑滓滦闶亢鋈坏溃罢偌蠹一飪呵皝?,是有要事相稟?!?p> “母親死了?!?p> 此言一出,大部分人都露出驚愕之色。
“是誰做的?”馮休面無表情,但是馮丹注意道,他的手指不知何時,已經(jīng)插入了桌面。
“不清楚,更多的消息沒有打聽出來,因為宋無明的緣故,暇州的暗道被壓制得很厲害,很多消息都打聽不出來?!?p> “我親自去一趟。”馮休說道。
白衣秀士道:“三哥,饒恕弟弟無禮。你的忘病不治好,怕是到了暇州,你也不記得自己該做什么?!?p> 馮休道:“小妹,你和我一起去。”
白衣秀士道:“三哥,母親的仇隨時可以報,但是你的忘病怕是耽擱不得了,你的忘性一日比一日大,十妹的招魂術(shù)維持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暫了?!?p> “你的忘病是失魂的緣故,是元神出了問題,我認識一個修鬼仙道的,他或許能治好的病,我?guī)闳ヒ娝??!?p> 馮休一番猶豫,問道:“那父親的仇怎么辦?”
白衣秀士問道:“在座的還有哪位是抽得開身的?”
眾人一時都不說話。
美艷婦人這時開口道:“母親的大仇,當(dāng)兒女的自然是要報。只是你們也曉得,我現(xiàn)在畢竟嫁做人婦,偶爾抽空和你們見一面已是萬難,更別說跑到暇州殺人呢。著實挪不開身子?!?p> 帶著守正戒淫花的老八也面露難色:“我前不久才在廣平府做下案子,和那個宋無明打過交道,勉強逃了出來,這再送上門去……”
“行了。不去的莫要找理由推脫,能去的知會一聲!”馮休掃視著眾人說道。
“我可以去?!瘪T丹忽然說道。
白衣秀士看著馮丹,又轉(zhuǎn)頭看向灰衣少年:“老十二,你應(yīng)當(dāng)也能抽出身吧?”
灰衣少年懷里還抱著一個襁褓,說道:“我倒是閑著,只是怕弟弟沒人照顧。”
白衣秀士看著少年懷中的嬰兒:“找個農(nóng)家,塞些錢幫忙照顧,事情辦完以后再把小弟接走。”
少年點點頭:“好。”
“那就這般定下了?!瘪T休開口道,“先由十妹和十二弟去給父親收尸,找到殺死父親的仇人。找到仇人后,若是好對付,你們就自行把那人殺死,為父親報仇;若是不好對付,就不要驚動對方,寫信給我,等我的病治好后,我親自來處理。”
“如此甚好?!卑滓滦闶空归_手中的白紙扇說道。
“父親死了,咱們也徹底變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瘪T休神色凄然地說道,“不過咱們兄弟姊妹的情分依然在?!?p> “那是自然。”白衣秀士說道:“母親和大哥死了,二哥被抓,我們以后當(dāng)以三哥為尊。”
“我是個有病的人,除了有些拳腳外,并無長處,出謀劃策沒有四弟擅長?!瘪T休說道,“我也不愛給姊妹們定規(guī)矩,你們各有各的前程,是嫁人婦考進士也好,混暗道做土匪也罷,我都不管?!?p> “你們?nèi)羧兆舆^得不好,被人欺負了,只管寫信給我,我去助拳,日子若過得好,也不需你們孝敬我半兩銀子。只要心里有我這個做哥哥的,我就心滿意足了,但只有一條。”
馮休掃視著眾人:“無論處于何種境地,都不可背叛嫡親姊妹。若姊妹們有危險,有能力地搭手去救,沒能力地就想辦法透風(fēng)出來,絕不可袖手旁觀。”
馮休的神色變冷:“更加不可和外人一起對付自家姊妹。若是為了自己的前程,而不顧姊妹們之間的情分,便休怪我不講情面!我的話,你們聽清楚了么?”
“我們聽清楚了,三哥?!?p> “謹遵兄長之言?!?p> “十妹,明天就啟程吧,前往暇州。我給你些銀子,在當(dāng)?shù)刭I兩個俊秀的童男女,下去陪伴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