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窯村的早晨總是伴隨著雞鳴犬吠，偶爾幾聲高亢的喊聲，鳥兒也在天空中啼叫。
但今天有些不同，雞止不住的撲棱著翅膀，狗也焦急的狂吠，天上的鳥雀瘋了般亂飛，就連煙囪里的炊煙都逃也似地沖向空中。
可早起的行人不會在意這些，他們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小巷，對看門狗狂吠毫不在意，偶爾還嘲笑兩聲天上亂飛的鳥雀“真是畜生，沒點章法。”
突然間大地開始劇烈搖晃，一間間房屋倒塌，灰塵被卷起數(shù)米之高，一時間呼喊聲，慘叫聲，嘶吼聲，悲呼聲此起彼伏。
原本白墻青瓦，寧靜祥和的村莊瞬間被摧毀，像一只大手肆意的撕碎畫卷，不堪重負(fù)的畫卷發(fā)出轟隆隆的撕裂聲。
從家里逃出的人都往村東頭的谷場跑去，那里是瓦窯村最開闊的地方。
一條狹窄的巷道中，人群焦急的推搡著，咒罵著，生怕別人擋了自己的路。
恐懼讓人失去理智，原本和善的鄰居，老實的農(nóng)民，和藹的婦女都露出了他們最丑陋的一面，摩擦不斷持續(xù)，甚至有人大打出手，讓原本擁擠的小巷更加混亂。
就是這樣的混亂讓原本占不得優(yōu)勢的群體反鉆了空子，率先到達(dá)空曠的谷場，其中就有一大一小的兩個孩童。
大的男孩只有八九歲，小的女孩也只有三四歲，突如其來的驚嚇讓小女孩目光變得呆滯，緊緊抓著男孩的手，要以農(nóng)村人的說法就是丟了魂兒。
到了谷場，男孩眼中露出后怕之色，他也見過地震，可沒見過今天這么大的，家里的兩間土瓦房瞬間塌了大半，要不是他和妹妹正在院里玩，后果不敢想象。
男孩蹲下身抱緊眼神呆滯的女孩，顫聲說道：“沁沁不怕，有哥哥在！”
聽到哥哥的鼓勵，沁沁眼神逐漸恢復(fù)光亮，將頭埋在男孩懷中，涕聲道：“哥哥，沁沁看到楊阿婆被砸在房子底下了，沁沁好怕，嗚嗚~”
楊阿婆是男孩家的鄰居，一輩子沒兒沒女平日里最喜歡逗沁沁玩，每次外出都要給她好吃的。
男孩當(dāng)時只顧著帶沁沁跑沒看到這一幕，怪不得沁沁被嚇成這副模樣。知道楊阿婆遇難，男孩似是想起了什么，淚水在眼眶中盤旋，可看著妹妹始終沒哭出來。
學(xué)著婆婆平日里拜佛像的模樣，男孩雙手合十，低聲喃喃道：“佛祖保佑，爸爸，媽媽，姐姐，爺爺，婆婆平安無事?！?p> 沁沁在哥哥懷里仰著頭見他低聲說著什么，撲閃的眼睛眨了兩下，也學(xué)著哥哥祈福道：“大胖佛保佑，爺爺，婆婆，爸爸，媽媽，姐姐平安。”
時間到了中午，谷場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烈日下的人們不敢像往常一樣躲到屋檐下，谷場中間那棵大樹也成了唯一的陰涼地，辛虧男孩來的早占據(jù)了一塊小小的陰影。
后面來的人也都學(xué)著男孩祈禱起來，在災(zāi)難中的人們用這種方式展現(xiàn)著他們的頑強(qiáng)，可他們的祈福就不知道能有幾分靈驗了。
命運總是捉弄著世人，人該有的劣根性它一樣不少，譬如它也嫌貧愛富，使富者愈貴，貧者愈賤。
岑高遠(yuǎn)是瓦窯村甚至陰平縣出了名的貧困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六口擠在三間土瓦房里，家里有一畝水田兩畝旱地要是勤勤懇懇也能養(yǎng)活這一家子。
可就和他高遠(yuǎn)的名字一樣，岑高遠(yuǎn)有個理想，他想蓋幾間紅磚的房子，還必須是城里那種鋼筋混凝土的水泥房。
為了這個理想岑高遠(yuǎn)和他的妻子金大雁放棄了鄉(xiāng)下種地的營生，到了縣城里當(dāng)起了小工，日子雖然更苦可想到家里的三個孩子，花花綠綠的票子，紅磚砌的房子，他的心暖暖的，身體有種用不完的勁兒。
今天，岑高遠(yuǎn)和金大雁和往常一樣在工地上工，他是泥匠，媳婦是幫工，兩人正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忙碌時，腳手架驟然搖晃起來，盡管他們死死了抓住一旁的竹竿也無濟(jì)于事，十來米高的加手腳架豁然散架，兩人也從高處落下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金大雁摔落后被一根鋼筋扎穿了身體，血液從嘴角鼻孔中不斷流出，眼神逐漸模糊，臨死前她看著身旁昏迷的丈夫，想說什么，可張開嘴只有血液大口大口的流出，最終也沒說出半句話來。
尚德鎮(zhèn)距離瓦窯村只有三五里路，因此當(dāng)年河壩里分水田瓦窯村也占了一份兒，雖說每家只有一畝地，可這畢竟是水田。
岑啟房對這塊地的呵護(hù)是出了名的好，從分到地以來四十多年都是用大糞上肥，從沒用過肥料，這塊地也因此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肥田，有人要用一畝兩分的地來換，岑啟房都沒答應(yīng)。
用鋤頭鏟除去地里的雜草，這是個精細(xì)活兒，岑老頭干了半輩子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就在他正要除去下一處草時，一陣劇烈的搖晃將他從田壟上搖了下來，一旁的老伴連忙上前查看，見他沒事要將他扶起。
岑老漢擺了擺手，面容凝重的望向縣城方向，王翠花順著岑老漢的方向望去，心頭忽然一緊，汗水像不要錢般往外流，等她回過神來衣領(lǐng)已經(jīng)被打濕了，母子連心，她知道兒子可能出事兒了。
兩人也沒再管田里的活兒，急忙往家里趕去，不管怎么樣兩個孩子可不能出事。
房子被地震搖塌了，好在是夏天，好在夜里沒下過雨，好在來救援的解放軍給每家都發(fā)了帳篷，總之這一家還是挺了過來。
夜里黑的透不過氣來，不知道是夏天雷雨到來的前兆還是這夜本就黑的透不過氣。
天要下雨了，住在帳篷里的人都在忙碌著，加固帳篷的支撐處，把地上的東西放到高處，拿著各種鍋碗瓢盆放在帳篷外接水。
谷場的所有帳篷都像打仗般，發(fā)出叮叮咚咚的響聲，接連不斷的呼喊聲，閑言碎語的叫罵聲，無不突出了災(zāi)難過后普通人的韌性，正如帕斯卡所說‘人是一顆有思想的蘆葦?！?p> 雖然不知道這些鄉(xiāng)下人有什么思想，可他們真如蘆葦般，風(fēng)吹兩面倒。
在谷場邊緣的一座帳篷中燭火散發(fā)著淡黃的光芒，柔弱卻溫和，這座帳篷里格外安靜，與周圍顯得格格不入，或許就是這種安靜讓它受到排擠獨自坐落在這無人的角落吧。
安靜的帳篷內(nèi)一個中年男子面色枯槁的躺在床上，原來是那天從腳手架上掉落的岑高遠(yuǎn)，只是如今的他枯瘦的不成樣子，哪還有半點當(dāng)初懷揣著理想的模樣。
岑高遠(yuǎn)眼前站著三個孩子，他們此時都面含悲傷，不舍的看著眼前的男人，男人也眼含著熱淚望著幾個孩子。
岑高遠(yuǎn)顫抖枯瘦的身子著開口道：“嵐嵐，你是家里的老大，以后要照顧好弟弟妹妹?！?p> 岑高遠(yuǎn)說到一半開始大口喘氣，變得更加虛弱，似乎每一個字都耗費著他的生命。
“爸爸媽媽對不起你，我很清楚你會面對什么，可，可你要恨就恨我，不要怪你弟弟他們?！?p> 說到這兒岑嵐嵐已經(jīng)泣不成聲，那天地震她正在學(xué)校操場開運動會，算是躲過了一劫，可沒想到媽媽卻沒了，從那天起她成了沒媽的孩子，現(xiàn)在爸爸也要離開了。
接著岑高遠(yuǎn)又看向三人中唯一的男孩，說道：“阿修，以后一定要好好報答你姐姐，要孝順阿爺，阿婆，咳咳咳！”
“做個男子漢，不要惹事但不，不要怕事，作為家里的男人要挑起家里的大梁?！?p> “做，做個好人，保護(hù)好你姐姐妹妹，要呼~，要是有人欺負(fù)她們就不要做好人了，要做個最壞的那個！”
岑高遠(yuǎn)說完這些似是用盡全部的力氣，虛弱的汗水浸透了床單，半響才緩過來。
看向門口站著的兩位老人，岑高遠(yuǎn)用最大的聲音說道：“兒子不孝，對不起阿爹阿媽了！”
兩位老人沒有吱聲，就那么靜靜的站著，看著兒子和他的孩子告別，可心中的痛苦比誰都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人間大哀，人間致苦。
岑高遠(yuǎn)此時已經(jīng)是彌留時刻，強(qiáng)撐著最后一口氣，干癟的嘴唇上下開合道：“我的小沁沁對不起了，爸爸不能看著你長大了~”
話落，氣絕，人死，燈滅。
瓢潑的大雨噼里啪啦的落下，豆大的雨滴打的人生疼，爸爸走了岑修沒流下一滴淚水，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只是心里暗暗發(fā)誓要做個男子漢，要守住這個家，只是數(shù)年后的一天他忽然哭了一整天。
2008年5月17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