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白嫂子
傾盆大雨，砸在大千當(dāng)鋪的門外，濺起片片水花。
老朝奉——或者那時，該叫中年朝奉——打了個哈欠，這樣大的雨，今天應(yīng)該不會有人來了。
然而，打臉的是，就在他剛剛這么想后，雨簾中出現(xiàn)一個白色人影，沖著他們鋪面而來。推開了門，收起傘，雨水立刻滴滴答答從傘尖流下來，滴在地面，匯成一個小灘。
進來的是個女人，二十八九年紀，月白的裙子上打了兩個不顯眼的補丁，烏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打濕了，發(fā)絲貼在娟秀的面龐上，有種凌亂的美感。
這不是有傘嘛，怎么淋成這樣？朝奉心里小小吐槽一下。
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了原因：女人身邊有個七八歲的孩子，這樣大的雨，身上卻幾乎沒濕……
“師傅，沒打烊吧？”女人抬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啊，沒有呢，客官，您要當(dāng)東西？”張朝奉忙收回心神，招呼道。
“是，這物件您瞧瞧，能當(dāng)多少？”女子走進，一層一層拆開一個白色絹布包，是一件小孩的長命鎖。
長命鎖這種東西，老朝奉一輩子見得多了，鄉(xiāng)下小孩帶那種，不少是銅做的，好一點的鍍層銀子，再富貴一點的，了不起用純銀。
他打量這女子，估摸著想，這姑娘言談姿態(tài)，不像那大字不識的村婦，但是，看著又不似富貴人家，她能拿出來的，多半是鍍銀的吧。
沒想到，布包交到他手里時，他感到掌心陡然一沉。
以他多年的經(jīng)驗來說：這是金子的重量！
朝奉有些不可置信地瞧瞧那女子，又看看手中物品，使水晶磨的放大鏡細細瞧去，那長命鎖做工十分精細，鍍銀是鍍銀的，可有一角微微磨損，擱洗金水略略一洗，黃燦燦泛出金色來。
銀包金！
縱使他干了這么多年當(dāng)鋪，也有些難以理解。從來是在不值錢的金屬外頭，鍍值錢的金屬，哪有反過來的？
那女子看見里頭的金色，似乎也嚇了一跳。
“怎么，你不知里面是金子？”朝奉問。
女子搖了搖頭。
“怎么？”朝奉瞇起眼，“您當(dāng)東西，不知東西的來歷嗎？”
他這話是笑著說的，女子卻感受到其中敲打的意味，猛然抬頭，低聲道：“這……這是孩子的爹當(dāng)年打的，所，所以以我不知內(nèi)情?！?p> “這真是我的，”跟著她的孩子居然也開了口，柜臺對他來說還是有點太高，他用手扒著的時候，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我從小帶的，要不是為了救哥哥，娘親不會當(dāng)?shù)?。?p> 順著他的話，女子抬起眼睛，望著朝奉：“您相信我，這真的不是賊贓，我另一個孩兒叫人牙子拐了，我們娘倆現(xiàn)在在追下去，需要盤纏……?！?p> 她又伸出光禿禿的手腕：“我的釵子、鐲子，已經(jīng)都當(dāng)了，若不是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動孩子的東西?！?p> 朝奉看著這女子。
幾十年的當(dāng)鋪生涯，他看人的水平，已經(jīng)不亞于鑒定古物。他甚至有條私人的邏輯：人比物還重要。鑒定東西出錯，只要當(dāng)東西的人靠譜，都還有補救的機會，相反，若是人不靠譜，東西即使是真的，也可能引來麻煩。
此時，他有一種奇怪的矛盾感受。
這個姑娘說了假話——在物品的來歷上。
但是，她的心是可信的。
思忖半晌，他開口道：“說實話，這種銀包金的鎖子，我不曾見過。只怕……東西若是流當(dāng)，沒人會接手。所以外表手工，全做不得數(shù)，最多我憑當(dāng)今的金價銀價，按當(dāng)鋪規(guī)矩，折個八成當(dāng)給你?！?p> 忽略工藝品的做工水平和藝術(shù)價值，本身是很壓價的做法，但那女子仍然十分欣喜：“多謝師傅，已經(jīng)很好了?！?p> 于是，朝奉噼里啪啦撥打算盤，折算了二十一兩五錢白銀給那少婦，少婦千恩萬謝，拿了錢，帶著孩子，一同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進雨簾中。
聽完這個故事，洛小寧注意到，都過敏眼睛里亮晶晶的，有種很復(fù)雜的情緒。
她試圖去揣測他的感受：
人啊，出生都像無根的草籽，要慢慢伸出根須，一點點抓住大地，這就是人構(gòu)建身份的一個過程，開始的時候，認識阿娘阿爹，慢慢認識親戚朋友，認識同僚上級，最終才會有自身的準確定位。
都過敏因為失憶，失去了那些根須，他的世界應(yīng)該是很茫然的，像個走丟的孩子。
而現(xiàn)在，大概是他失憶后，第一次聽見正面對娘親的描述吧，即使只是從第三人的敘述中，也能感到她多么溫柔又多么有力量。
她為他感到開心。
“后來呢？”都過敏收束心神，問老朝奉道。
“后來，”老朝奉捻著胡須，“過了贖當(dāng)期，那姑娘也沒有來贖。不過，這也不出老夫的預(yù)料，若她當(dāng)真一路南下，沒找到孩子之前，怎會回來贖當(dāng)呢?！?p> “所以東西就上了流當(dāng)?shù)呢浌?，”朝奉說下去，“我家掌柜的也說，世上哪有銀包金的事，干脆直接把銀衣剝下來，當(dāng)一塊金疙瘩賣算了，反正當(dāng)初也是憑這個價錢收的?！?p> “但老夫看那花樣還挺漂亮，就說，好歹也拿出來擺幾天，真沒人買，再說剝的事。掌柜的也同意了?！?p> “本來老夫也沒抱多大希望，幾乎拋到腦后。萬萬沒想到，就擺了三天，晚上清賬的時候，一個學(xué)徒跟我說，居然賣出去了?！?p> “當(dāng)真？”都過敏眉頭一挑，“那買家是什么人？”
“老夫沒有親見，但聽說是個養(yǎng)馬的，打扮富貴，言語卻十分粗魯，問了好些關(guān)于誰當(dāng)了這鎖子的問題，花了三十兩，把東西拿走了?！?p> 洛小寧聽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些天她跟著都過敏，似乎也培養(yǎng)出幾分分析推理的意識。
拿銀包金，這么奇怪的物件，這個人會買，十有八九，買的不是物品本身，而是見過此物，知道來歷。并確定能從中得到更大的利益。
所以如果找到這個人，對尋回都過敏的身份，應(yīng)該會是一個重大進展。
老朝奉對著都過敏說下去：“客官，既是看永興掌柜的面子，也是我們當(dāng)鋪行業(yè)的誠意，老夫為您拿來了十幾年前的賬本，這種比較大的進出賬，要查核買家賣家的戶籍文書，登記姓名地址，希望對您有幫助?！?p> 都過敏一抱拳：“實在感激不盡?！?p> 說著，他翻開賬本，上頭記載，買走這長命鎖的人叫做“孫馬皮”，家住梁州馬掌鎮(zhèn)第三甲。
“馬掌鎮(zhèn)？”
“一個小鎮(zhèn)子，離這兒大概上百里地?！庇琅d掌柜忙笑著道，“那鎮(zhèn)子靠山，地形正成了一個馬蹄形，就得了這個名兒。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得了這個名兒，鎮(zhèn)上倒有一小半人養(yǎng)馬販馬，做馬鞍打蹄鐵為業(yè)?！?p> 打聽了路線，都過敏拱手謝過朝奉和掌柜。
同時，他也沒忘記查查來當(dāng)東西的時候，那白衣的女子叫什么。
陳舊的紙張泛著黃，十分脆弱，他小心地翻到那一頁，上頭幾個娟秀的小楷簽名：白秀夕。
他默念了一遍：我娘叫白秀夕，家住嶺南白云城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