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羅斯維特計劃16、苦果
市郊,海河浮尸事件中所有遇難工友的集體墳地占地數(shù)畝,以廠為單位劃分出不同的區(qū)域,但每個區(qū)域的悲戚和憤懣都是相同的。
一座座新墳埋葬著一具具無辜往死的冤魂,伴隨著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家庭,連空氣都被浸染得悲傷與壓抑,連藍天白云在瑟瑟的秋風中、在人們的抽噎中都失去了應有的色彩。
方子峰、袁孝華和各廠家代表向眾家屬鞠躬謝罪。
章文宣遠離眾人,面無表情的掃了眼人群中悲戚的陳雪冰和陪伴著她的方子杰,然后上車離去仿佛沒有任何知覺。
陳雪冰則看向跟方子峰等人一起鞠躬的袁孝華,說不清內心的滋味。
她對父親陳海的死有種羞于啟齒的解脫感,但又有說不清的悲傷。這種矛盾讓她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哭不出來的麻木,尤其是看到緊緊跟在她身后的茫然而畏縮的男孩。
這個男孩也就五六歲,即便是刻意打扮過也掩不住山腳嘎啦的出身,尤其是流不完的鼻涕蹭到兩邊袖口上,黏膩得直讓陳雪冰犯惡心。是的,這個男孩就是陳海生前從老家遠方侄子那里過繼來的兒子陳飛龍。這名字起得真是很有陳海的個人風格,可惜就目前看來這孩子完全擔不起“飛龍”的期待,更別提光耀陳海這一系的祖宗了。按照陳海的原計劃,明年開春陳飛龍滿6歲時接過來,適應一段時間后等9月入學。但不等他實施就突然去世,陳雪冰只能捏著鼻子把陳飛龍接過來在父親墳前磕頭,算是完成了陳海生前“有兒子送終”的遺愿。
可不管陳雪冰有多討厭這個弟弟,既然接來了就不可能再退回去,今后該怎么安置年幼的陳飛龍?陳雪冰一想這個問題就頭疼,因為她無法接受把陳飛龍放在身邊,因為這個弟弟是她從骨子里對父親怨恨的代表。傳宗接代和有兒子送終是陳雪冰母女四人在陳海這里飽受踐踏和虐待的源頭。而崩潰的事實是,她將代替死去的父親把過繼來的幼弟撫養(yǎng)成人,而更苦悶的是她到現(xiàn)在也沒敢把陳海去世的消息告訴遠在上海的母親,畢竟小妹妹陳小雪病情反復根本離不開母親。如果母親和陳小雪聽到這個噩耗,她不知道又要面臨怎樣的困境,何況二妹妹陳小冰至今依然杳無音訊。
于是,陳雪冰選擇了逃避,只管眼前能做的事,其他的能拖多久拖多久。
她茫然的從畏縮的幼弟身上移開目光,習慣性的看向跟方子峰一起安撫家屬的袁孝華。在追隨著袁孝華的身影中,她的神思就像過去的十多年一樣漸漸的有了知覺,仿佛心臟又重新跳動起來。
然而,剛剛走回來的方子杰在看到陳雪冰追隨著袁孝華的視線后,腳步凝滯,內心擰了一下——他妻子的情感寄托始終不是自己,就算他盡力幫陳雪冰解決她的負重,遇到問題的陳雪冰也不會率先想到依賴他。
方子杰突然有些沮喪,他本以為通過婚姻能夠改變自己在陳雪冰心目的地位,而事實并不如意。他嘗到了比他預想中要苦得多的苦果。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安慰自己,時間還短,我們的婚姻畢竟才剛剛兩個多月……
祭祀儀式結束,家屬們依依惜別,陸續(xù)離開。
方子杰跟方子峰走在一起低聲說著什么,并請人把不足6歲的小舅子先行送進車里。陳飛龍很怕陳雪冰,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他只能聽話的縮在車里邊哭邊擦鼻涕。他年幼的心思中完全搞不懂,父母為什么不要他了?他為什么一定要跟著從沒見過面的大姐背井離鄉(xiāng)?他為什么要叫墳里的死人“爹”?
路邊,袁孝華耐心的與幾名干部協(xié)調家屬們的回程事宜。
陳雪冰和方玉紅走在更后面一些。
方玉紅見一戶孤兒寡母哭得死去活來,便停下來過去勸慰。
陳雪冰有些不耐煩,發(fā)現(xiàn)袁孝華似乎與某個干部意見不一致,發(fā)生了爭執(zhí)。
其他干部們一旁幫搶,顯然是在拉偏架,被孤立的袁孝華忍不住扶著胃部。
陳雪冰擔憂,見方玉紅還在陪伴家屬,便走過來,關切的問:“孝華哥,你胃病犯了?”
袁孝華忙說:“不礙事,謝謝你,雪冰,我歇會兒就好,還有別跟別人說,尤其別讓玉紅知道,我不想她又替我操心!”
陳雪冰:“又?難道……?”
袁孝華無奈的笑笑,示意她別出聲,然后忍痛走向路邊田埂草垛后,不想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樣子。
陳雪冰跟過來時,正看到袁孝華掏出藥瓶倒了兩粒藥放進嘴里,就著唾沫干咽了下去,在等待藥物發(fā)生作用前,他又用手頂住了胃部。
陳雪冰看著心疼:“發(fā)生什么事了?你近來常犯病?竟然隨身帶著藥?!?p> 袁孝華難掩落寞蕭索,看著墳地另一側的荒野。
袁孝華:“以前,在政府工作時總覺著機關里烏煙瘴氣,勾心斗角,便常常羨慕岳父他們做企業(yè)的都是實干家,自由自在,簡單明了。但當我真的進廠才發(fā)現(xiàn),這里跟機關沒什么區(qū)別,甚至更過分,尤其是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我感到很痛苦,因為除了遵照岳父的吩咐做事外,我沒有任何建樹,以至于時常感到自己是個無用的人!”
陳雪冰無法接受他這么貶低自己,忍不住沖口而出,道:“你不是無用,是悲天憫人,是不愿意隨波逐流。請你別難為自己,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不是你的責任,是政府無能,是日本人殘暴如同禽獸。因為這些,小冰至今沒有消息,小雪瘋瘋癲癲,我媽為此心力交瘁,我連我爹的死訊都不敢告訴她,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說給她聽,更不敢想象她知道后會怎么樣?”
袁孝華嘆氣道:“你這么做是有擔當,是把一家人的責任扛在自己身上,與我有本質上的區(qū)別……”
陳雪冰打斷他的話:“沒有區(qū)別,我只是做了自己的本分,可你做的是你不擅長的事,我相信在你擅長的事面前你會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袁孝華不禁看向她激動的表情:“除了玉紅也就只有你這么信任我,謝謝!真的,這時候我真的非常需要有人信任我!”
陳雪冰:“我信任你,永遠!”
袁孝華不敢多看她眼中流露出來的感情,又看向遠方,神情憂郁:“近來,我常常感到我可能不屬于這個時代,無論是機關,還是廠子,我都顯得格格不入,突然明白了以前讀過的詩句,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入塵網(wǎng)住,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陳雪冰看著他聽著他的話只感到無比心疼,卻又無從安慰。
?。ū竟?jié)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