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宮
“去東臨門,別讓人知道。”葉傾懷道。
陸宴塵轉(zhuǎn)頭吩咐駕車的男人,道:“走永福坊,轉(zhuǎn)正德街,停在東臨門前。”
男人似乎有些詫異陸宴塵對于葉傾懷的順從,卻沒有問話,抱拳應(yīng)了一聲,便麻利地解開了拴馬的繩索。
葉傾懷在陸宴塵的攙扶下上了車,陸宴塵緊跟在她身后也上了車,放下了車簾。
車簾一放下,葉傾懷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和之前她伏在陸宴塵背上時聞到的如出一轍。
只是那時味道淡,她沒想到是什么。這車?yán)锏奈兜罎庥舳嗔?,她一下便反?yīng)了過來。
是血腥味。
和她月事的味道一樣,腥氣中帶著些鐵銹般的氣味。
葉傾懷腦中警報拉響,先前情勢危急,以至于她一直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她去鬼市是去買春闈考題的,陸宴塵去鬼市,又是做什么的?
“這車子是在東馬市租的,不知之前裝過什么腌臜東西。”陸宴塵似乎也意識到了車?yán)锏难任?,他一邊自顧自說著,一邊將葉傾懷身后的小窗支了起來。
陸宴塵確實沒有車馬,葉傾懷覺得他說得有理,便不再多想,問起來另一件事:“先生手中怎么會有先帝的御賜金牌?”
“先帝生前臥榻之際,曾委托臣去做一件事,先帝怕微臣受到阻撓,因此賜了這面金牌,命微臣送到之后回來復(fù)命的時候再將這面金牌歸還?!?p> 葉傾懷問道:“那先生一直沒有歸還,是事情還沒辦完吧?”
“是?!标懷鐗m的聲音有些沉。
“先生能告訴朕,皇考要你做什么嗎?”葉傾懷還是問出了口。
陸宴塵沉默了片刻,才低下頭,道:“請陛下恕臣眼下尚不能直言?!?p> “眼下?那就是來日便可以直言了?!?p> 陸宴塵又沉默了。
葉傾懷嘆了口氣。
馬車?yán)锏目臻g很是狹仄,葉傾懷與陸宴塵對面而坐,他兩人都是身高腿長,隨著馬車的微晃,兩人的膝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撞在了一起。
車?yán)镉窒萑肓顺聊?p> 葉傾懷心中還在想著那面金牌。君王御賜金牌是何等的殊榮,大景開朝至今也沒有幾人蒙受過這樣的恩賜。但在葉傾懷的記憶中,父皇對陸宴塵只能說的上賞識有加,卻算不上有多倚重,為什么會瞞著她賜他這一面金牌呢?
聯(lián)想到前世陸宴塵叛亂逼宮的舉動,葉傾懷的腦中突然蹦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先生,皇考賜你這面金牌,該不會是讓你上斬昏君,下斬佞臣的吧?”葉傾懷看著陸宴塵,蹙眉問道。
陸宴塵很明顯吃了一驚,他怎么也沒想到葉傾懷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吃驚過后,他突然笑了,搖頭道:“不是。先帝若真有這樣的念頭,也該賜臣一口尚方寶劍,而不是一面金牌?!?p> 陸宴塵鮮少笑,但不得不說,他笑起來是真好看,干凈溫和,有種春風(fēng)拂面的感覺。
他這一笑,葉傾懷也覺出自己這種猜測的無稽來,也跟著笑了:“也是?!?p> 話既然說到了這兒,葉傾懷決定將纏繞在她心頭許久了的那個問題問出來:“先生,朕想問你一個問題?!?p> “陛下請問?!?p> “若朕真的是個昏君,先生可會上斬昏君?”葉傾懷不躲不避地直視著陸宴塵那雙清亮的眸子。
陸宴塵被她問得整個人身形一頓,面上笑意不再,面色凝重道:“陛下何出此言?”
葉傾懷聽得出來他的聲音里隱著慍怒,是那種一腔赤誠遭人懷疑的慍怒。
她連忙擺手道:“朕不是這個意思。先生的忠心,朕很清楚。只是……”葉傾懷又嘆了口氣,她醞釀了一下措辭,道,“朕最近做了一個夢,很真實的夢。夢里,先生痛斥朕是昏君,然后帶兵殺進(jìn)了太和殿,逼朕退位。”
葉傾懷有些艱難地陳述完,抬頭看向陸宴塵,只見他滿眼都是聽話本般的震驚。
“陛下,那只是夢?!标懷鐗m生性寡言,他說這樣的話,便是在寬慰葉傾懷了。
“朕知道那是夢。但那個夢太真實了,以至于朕醒來之后,常常在想,朕要昏聵到什么地步,先生才會做出那樣的事?!?p> 葉傾懷說完垂下了頭,看起來有些委屈。
陸宴塵默了默,道:“若是陛下當(dāng)真昏聵得不能回頭了,臣身位帝師,便是第一罪人,難辭其咎,當(dāng)引頸自戮,以謝天下,哪里談得上逼宮弒君呢?”
陸宴塵抬眼看向葉傾懷,那雙總是古水無波的黑眸里像是起了風(fēng)。
他這樣看了葉傾懷一會兒,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道:“說實話,臣曾經(jīng)生出過這樣的念頭?!?p> “引頸自戮?”葉傾懷問道。
陸宴塵點了點頭,道:“那日在文軒殿中,微臣看到那紙畫像,當(dāng)時,確是動過這樣的念頭?!?p> 葉傾懷回憶起那日情形,不禁也笑了。
從前她暗戀陸宴塵的時候,在她面前總是小心謹(jǐn)慎忸怩不安,如今這件事因為那紙畫像而被捅破,葉傾懷反倒覺得輕松了。
反正不能更糟了,抱著這種心態(tài)和他相處,反而自然了起來。
如今她再看著陸宴塵,只覺隔世。那些暗生歡喜的喜愛和惱羞成怒的憤恨,都和前世的自己一起死去了,到了今生,只余下幾聲唏噓感慨。
“你看,朕昏聵至此,都要把自己的先生逼得自刎以示清白了。”葉傾懷搖頭懊惱道。
“臣不是這個意思……”
陸宴塵剛要解釋,卻被葉傾懷打斷了:“朕開玩笑的。朕知道先生是自責(zé),但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朕年紀(jì)輕,心思飄忽不定,今日喜歡了這個,明日又喜歡了那個,先生不必上心。這段時間先生教導(dǎo)的很好,朕現(xiàn)在覺得龍陽確實不是正途,有違倫常。朕現(xiàn)在覺得自己喜歡女人了,真的!”
葉傾懷說的信誓旦旦,但她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卻令陸宴塵目瞪口呆,他蹙著眉看著她,什么也沒有說。
葉傾懷對他笑了笑,抬眼向窗外看去,眼見車子已經(jīng)走到了正德北街,很快就要到東臨門了。她看著街邊大戶寬敞氣派的銅門,正了神色,緩聲道:“先生,在這盛京城中,不僅有聲色犬馬,更有路邊餓殍。先生可知道?”
陸宴塵沒有說話,葉傾懷便當(dāng)他是默認(rèn)了。她又道:“皇城腳下尚且如此,九州天下可見一斑?!比~傾懷搖了搖頭,嘆道,“朕真是想都不敢想?!?p> 她這口氣,嘆的當(dāng)真是她心中憂思。
“更可怕的是,朕踐祚已有兩年,滿朝文武居然無一人告訴朕。”葉傾懷看著車窗外一排排樓閣,道,“朝野貪腐成風(fēng),國家積弱至此,朕居然還起了一個‘歲和’的國號。真是可笑,哪里來的歲歲平和呢?”
她又看向陸宴塵,道:“朝臣是為了自己頭上的那頂烏紗帽,所以都糊弄著朕??墒窍壬?,你身為帝師,為什么也不告訴朕這些真相?先生不是相信朕能成為一代明君嗎?難道在先生心中,一個雙眼被蒙住的皇帝,也能成為明君嗎?”
陸宴塵被她說得面上浮現(xiàn)出了愧意,若不是車?yán)铼M小,只怕他此刻便要長跪下來,他垂著頭道:“此誠臣之過錯。臣以為陛下年幼,雖臨朝卻不親政,因此尚不到擔(dān)負(fù)大任的時候?!?p> “朕沒有怪你,你也不必自責(zé),朕只是在怪自己。你們不告訴朕,是因為你們不相信朕,你們覺得朕不行,所以告訴了朕也沒用。”葉傾懷直截了當(dāng)?shù)?,她的語氣很平靜,心中也沒有怨憤,“你們的想法是正確的,朕確實不行。朕連一個李文清都護不住,遑論其他呢?”
“但是,朕不會一直如此?!比~傾懷側(cè)過頭看向窗外,車窗外的冷風(fēng)吹起她額前兩率奔逃時散落下來的額發(fā),她神色堅毅,道,“只要朕還活著,朕就絕不認(rèn)輸?!?p> 車窗外已經(jīng)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東臨門。葉傾懷回過頭來看向陸宴塵,道:“先生,朕不是孩子了。先生若還把朕當(dāng)成孩子來教,只會害了朕?!?p> 馬車在此時停了下來,葉傾懷一掀車簾,翻身下了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