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夜行荒山道,梟叫陡心驚”。
深夜的楚州城東,忽而出現(xiàn)了一支急行軍,窸窸窣窣的馬蹄聲及腳步聲,像鬼魅一般快速飄過,片刻后又歸于寂靜。如今并無戰(zhàn)事,城墻上的州兵本就些許松懈,聽到聲響后,領(lǐng)頭的指揮使接過火把隨手晃了一眼,見四處無人,便不去在意了。
原本念及許匡衡身上有傷,李源并不打算帶他同去。倒不是忌憚疤頭馬六這伙亡命之徒,在李源眼里,馬六這伙人就是名頭再響下手再狠,說到底也只是六七十個土匪湊成的烏合之眾,面對自己這全副武裝的五百正規(guī)軍,戰(zhàn)果壓根兒就不用想。
李源躊躇的只是,如若真像他推論的那般,刺史何敬洙也摻雜其中,那么許匡衡要是攤了這趟渾水怕是在楚州待不下去了。
不過到目前為止,這位許先生所展露的談吐以及行事作風(fēng),都頗符合李源的口味,以至于他腹黑地想過,飯碗砸了正好,招至自己麾下也未嘗不可......
荒木嶺,地如其名。
楚州城東十里外,遠離官道的一個突起的小山包,因樹木叢生又人跡罕至而得名。沿著許匡衡的指引,李源率軍剛上了荒木嶺,行軍速度便緩慢了許多。山路其實不算很窄,橫排四人還是容納得了,只是草木生長得太過旺盛,路旁的雜草甚至都長得有半人高,時不時橫生遮掩,加上此時又是夜色正濃,視線不開實在是壓抑。
夜晚行軍更得小心謹慎,加上這詭異幽靜的氣氛,時不時還傳來譬如狼嚎般的聲響,李源不得不傳命百人執(zhí)火開道,盡可能擴大光亮視野,又將騎兵護在中間緩行,走了一陣倒是并無變故。
不知走了多久,李源低頭只見草木逐漸褪去,山路逐漸開闊起來,借著火光,終于能看見上面也有淡淡的車轍印子,便心知來對地方了。果不其然,前方軍士來報,發(fā)現(xiàn)破廟一座。
上下通行只有這么一條不寬不窄的山路可走,五百人的禁軍已是輕裝上陣,仍然沒法走快,騎兵更是施展不開。如此更是坐實了李源的猜想,那日神兵天降緝拿王靖國的官軍,定然是事先有了風(fēng)聲。
劉江生與幾名部將都頭,分別領(lǐng)命帶人探查完破廟周邊,李源便傳令全軍就地扎營。
此刻他和許匡衡正圍著廟東八十步的那座祭臺,正在討論明日的作戰(zhàn)事宜。
“虞候,許先生!”劉江生正憨笑著,領(lǐng)了這幾個部將都頭一并湊了過來。
李源點了點頭,接著嚴肅地說出了許匡衡的建議:“明日申時之前,我會命人在這祭臺上放上一袋沙子。據(jù)許先生所言,馬六會派人到此察看。那人看到有貨要走,定會下山回報,此時切記不可暴露,放那人離去即可。到了子時,等那馬六領(lǐng)人前來,我們再動手。”
劉江生疑惑道:“虞候,若是那位東家也派人前來呢?若是看到這祭臺不對,豈不是撞到一塊兒了?”
李源淡淡一笑:“無需擔(dān)憂!若那東家遣人上來,那倒更好!我便不必如此大費周折,到了子時一并捉了便是!”
此時儼然像是軍中幕僚的許匡衡,不緊不慢地接過話總結(jié)道:“虞候所言甚是!諸位將軍,明日申時之前,若是無人上山,我們便放餌釣魚,引那馬六前來;若是有人上山,子時一到便一網(wǎng)打盡!”
眾將紛紛嚴肅地點了點頭,接著又聽李源發(fā)令道:“那便依計行事!日出之前你等各領(lǐng)所部,掩藏好馬匹,隱匿山路足跡,午時之前務(wù)必集結(jié),由許先生領(lǐng)你們前往伏軍之處!自此刻起,許先生之令便等同我的軍令,切記不可擅動,違令者斬!”
許匡衡心中愕然,不曾想方才與李源磋商一番后,便得到了如此大的信任,連忙拱手道:“在下定不負虞候厚望!”
見李源十足嚴謹?shù)哪?,眾將不敢怠慢,齊聲回道:“我等遵命!”
“江生,你領(lǐng)我的帳下親兵,一并在廟中藏身,隨機待命!”
劉江生剛拱手遵命,接著又想到了什么,連忙問道:“虞候,那你呢?”
只見李源嘴角微微翹起,一臉神秘地笑道:“我?呵呵,我要來個單刀赴會!”
......
翌日,荒木嶺上自雞鳴起,便歸于應(yīng)有的寂靜。伴隨著陣陣秋風(fēng)掠過,隱藏在林草叢中呼嘯的,不只是蟲鳴,更有幾百道輕微的呼吸聲。
這座殘破的山廟,缺了一角的神像正對著幾處斷壁,詭秘的安靜。自唐末黃巢起義以來,連同此地原有的山民,早已被戰(zhàn)火吞噬。原本作為百姓祭祀求福的場所,如今卻成了藏污納垢的走私起點。
一如李源所料,申時之前連只鳥都不曾落過,遑論有人到訪。廟中的劉江生抓緊時機,在祭臺上輕輕放下一袋沙子之后,再度隱入廟中等待。
今夜的計劃,眾人本是極其反對的,認為李源作為主帥不該孤身涉險。倒不是李源想乘風(fēng)頭,而是今晚的目標疤頭馬六,既然流竄為匪多年,又能周旋于官吏中間,必然極為警惕。子時走貨之前,必會再三遣人上山,屆時若是不見東家的車馬,定然不敢親自出現(xiàn),那么李源的計策便全盤落空了。
太陽下山,夜幕垂落,皓月又起。
荒木嶺上忽而出現(xiàn)了點點火光,繼而連成一片,與漫天的星稀相互映襯。
小小的破廟之前,數(shù)十個手持刀劍的大漢,如同烏黑的浪頭一般窸窸窣窣地壓了上來。只見兩名手持火把的嘍啰從人群中分開一條道路,引領(lǐng)著一名身穿黑衣的冷厲男子,踏著厚重的步伐而來。緊接著眾人慌忙立于兩側(cè),皆低頭迎接不敢直視。
只見此人生得倒不是有多高大,黑面橫身,臉上的連鬢胡須,加上自額前蔓延至后腦處可怖的刀疤,顯得十分猙獰。所謂綠林強盜,往往自稱草頭天子,只敬天不畏人。這位早就在淮河一帶以兇狠狡詐混出名氣的匪首疤頭馬六,手上的鮮血再多,此時到了這祭臺前,竟也裝腔作勢地鞠了一躬。
馬六冷漠地抄起祭臺上那袋沙子,放在寬大的手掌中不停地上下掂著,緊接著面無表情地走到一旁,朝著眼前一位并不眼熟的白衣少年郎問道:“今日不是走沙子么?”
又指了指少年身后那輛裝著幾個麻袋的板車,狐疑地開口:“這回怎只有一車?東家莫不是信不過我馬六?”
只見少年面不改色,咧開嘴燦爛地笑道:“最近風(fēng)頭緊,聽聞城里又來了個金陵的都虞侯,東家說還是謹慎些好!”
“都虞侯?”馬六回頭望了望身后的那幫大漢,接著朝少年輕蔑地笑道:“小哥兒許是頭回到此,不妨瞧瞧我這幫兄弟,哪個手里沒提過官軍的腦袋?一個都虞侯又如何?就那幫整日在金陵混跡的紅爺兒,估計見著刀便嚇漏了腚了!”
大漢們紛紛哄笑起來:“哈哈哈!......”
少年倒是十足淡定,拱了拱手說道:“聽聞那位都虞侯,可是剛從楚國得勝歸來,連陛下都夸其智勇雙全!六哥還是小心些好!”
馬六端起手指粗魯?shù)負噶藫付?,接著不耐煩地嚷道:“哼!我說小哥兒,你怎地如此多話?你那東家可是皇帝的親戚!難道還怕一個都虞侯?快些交貨,莫誤了時辰!”
少年微微一笑,隨即讓開身子說道:“那便請吧!”
“聒噪!”馬六嘴上狠狠叨了幾句,便招呼幾名手下麻利地上前拉車,正要回身之際,眼角不經(jīng)意瞥到了少年露出的鞋履,突然心頭一驚,大喊道:“云頭烏皮!你是官軍!”
只見這位白衣少年停下了腳步,顯然怔了一會兒。當(dāng)轉(zhuǎn)過身來時,手中卻多了一把利劍,少年從容地笑道:“你答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