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里,而今的太子殿下朱見濟,作為這場風波的當事人,卻不知道即將還有這么一件事發(fā)生。不過,他即便是知道了,對于此事而言,又有什么改變呢,誰又會聽一個五歲孩子的話呢?
之前在念誦《千字文》的時候,雖然父皇朱祁鈺中途離去,師傅胡濙也隨之而去,但是朱見濟還是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剩下的部分全部讀完了,畢竟身邊的師傅可不止胡濙一位,有的是人在一旁督促勉勵。
然后朱見濟寫了一百個大字,嗯,好吧,其實是在文學侍從之臣的幫助下完成的。他們嫌朱見濟寫的字太丑,抓著朱見濟的小手,一筆一劃地,好像人形打印機一樣,寫下工工整整的楷體字。
字體是臺閣體,后世稱之為館閣體。這種字體起于三楊,他們寫的大量制誥碑文用的都是這種,因其姿媚勻整,博大昌明,已經成為科舉的必備文體,是以也被稱為干祿體,司禮監(jiān)使用的字體也是如此。
褒者認為臺閣體字體規(guī)整有序,落落大方;貶者則是認為缺乏生氣,萬人如一,僵硬刻板。
朱見濟自己字寫得稀爛,沒有資格對此作出自己的評價。總而言之,這種不亞于打印機印出來的字體還是給朱見濟內心帶來了不小的震撼。
如果不是自己的小手被捏得通紅,如果不是淡淡的油墨香味縈繞在鼻端,誰敢相信這種字是人寫出來的。
再然后,今日的學習時光結束,朱見濟起身行禮送別師傅們。之后在八位壯婦的陪伴下,朱見濟開始沐浴更衣,準備休息。這些壯婦個個身高一米七以上,論武勇并不弱于男子,是負責護衛(wèi)太子的眾多侍衛(wèi)之一。
她們一只手就能夠揪著朱見濟的衣領提起來,像提個小雞仔一樣扔進木桶里,雖然她們很少這樣做過,但朱見濟面對她們總是有一股窒息感。
不茍言笑的面孔,剽壯精悍的體格,無一不在告訴外人生人勿近,她們不好惹。雖然這么形容女性可能不太恰當,但是對于朱見濟而言這就是最真切的感受。
不過,朱見濟也明白這幫人是保護自己來的,盡管心存畏懼,但是在這森嚴的皇宮內,又有什么東西不讓人畏懼呢?那教他寫字的文學侍從還抓得他手疼呢,冷汗都流出來了,可是一個字都不敢吭。
至于那身為九五之尊的父親,更是從來不曾在朱見濟面前展露過笑容,永遠都是一副眉頭緊鎖的模樣。即便是喜極而泣也要推門離開,徒惹生疏感,他將自己的威嚴看得比親情要重許多。
臥室里,其實這地方叫做寢宮會更恰當一些。天色昏暗,不見星月,但是并不妨礙寢宮內亮如白晝,四角的四象神獸宮燈徹夜不息,時時刻刻都有宮人在一側觀察,一旦燭火微弱黯淡,就有人添燈加油。
一張大床擺放在房間的正中,雖然但是,這個房間的布置真的很像靈堂,普通人家的床哪里會如此布置。
本來寢宮布置也不是如此的,可是前些日子朱見濟不是犯了“癔病”嗎?龍虎山張?zhí)鞄熯^來看后,認定朱見濟這是三魂去了其二,七魄丟了其五,遂調和陰陽,掐定龍虎,梳理風水,布下此陣,說是能夠招魂。
那神獸宮燈說是要長明七七四十九天方可,眼下時辰還不到嘞。若是撤下,太子舊病復發(fā),這個責任誰人能夠擔待得起。
之前朱祁鈺能夠試過的辦法都用過了,自然不在乎用這個,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然后朱見濟就需要忍受著刺眼的光線睡覺。
這種環(huán)境下睡覺,起初不甚習慣,只是困意襲來,便也不覺得難受。因為四周還布置有專門的熏香,有催睡安眠之效,似乎是檀香,又好像松香,仿佛還摻雜著些許異花,不甚明白,其煙若有若無,裊裊婷婷,身處其間不一會兒就睡去了。
夜間三班宮人輪流照看,不時還有人過來檢查朱見濟的睡覺情況,幫著撫平被子調整睡姿這些。大冬天沒有蚊蟲叮咬,若是夏天還有專人搖扇驅蚊。
此外,若是細聽,房子外面每隔一段時間就有緊促細密的腳步聲靠近又遠離,這是東宮侍衛(wèi)。他們的布置情況即便是朱見濟也不知道,明哨暗哨不時變化,你永遠也不知道房檐屋后藏了多少人。這種規(guī)格的守備程度,那真的能夠說是一只鳥都飛不進來。
朱見濟享受著尋常人家根本無法想象,且夢寐以求的待遇,處于絕對安全的睡眠環(huán)境,但是這一晚,他失眠了。
今夜朱見濟在父皇及一干師傅們面前表現得不錯,按理說應該有一個香甜的美夢,但是他心事重重,夜間輾轉反側,為自身慮之。
現如今在這具身體內的靈魂并非原先那個稚嫩的孩童,而是一個來自于后世的文史愛好者,巧合的是同名同姓。往事不堪回首,便也無有多少留戀處,俱隨雨打風吹去罷。重生?轉世?是孟婆湯里灌了水,還是閻王判官筆下留了情,這些也不甚重要。
重來一世,體會全新的人生,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那龍虎山來的真人或許真的有幾分本事,看出來了魂魄異位一事。只不過哪里是三魂去了其二,七魄丟了其五,分明是三魂七魄盡滅,魂飛魄散。至少而今的朱見濟是沒有半點繼承到前身的記憶,要不然轉世之初也不至于鬧出這許多笑話來,以至于需要裝瘋賣傻勉強度日。
好在他假裝失憶,周圍人瘋狂地向朱見濟介紹他們自己,讓朱見濟得以迅速明白自己的處境及人際關系。
朱見濟喜得是自己轉世成為了皇子,而且還是獨一無二的皇子,自然也就是皇太子,未來的九五之尊,前途一片光明。但是隨即而來的苦惱,便是自己這世的便宜父親似乎是明代景泰帝朱祁鈺,因土木堡之變而繼位,因奪門之變而喪權,如同流星一樣,耀眼而短暫。
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倘或奪門之變事發(fā),自己的下場會是如何呢?
朱見濟為此哭笑不得,這算是福禍相依嗎?很多人說若是能夠當得半日皇帝,死了也值。比如隋末權臣宇文化及在弒殺隋煬帝之后就說過:“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但是當你真的有可能成為天子,恐怕就不愿意只當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