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彩霞不艷,正值好時節(jié)。
炊煙裊裊的仙腳鎮(zhèn)里,不時傳出雞鳴狗吠。
陳氏府邸的書房處,陳靖佐迅速整理好地契轉(zhuǎn)讓等相關(guān)文書,交到面前儀態(tài)儒雅的中年人手中,施禮道:“今日府中來了貴客,我就不留許掌柜吃飯了。”
“好,三公子無須客氣?!?p> “待家父頭七過后,我們就會動身離開。日前那些……因為家父死于非命的人,勞煩許掌柜照看一二?!?p> “這個自然,陳氏向來對大家不薄,鎮(zhèn)里的人多半都是予以理解的。好了,三公子府上有貴客駕臨,在下不敢叨擾,就先告辭了?!?p> 陳靖佐點了點頭,命人送許掌柜出府后,看了眼正廳方向,正好見得陳安韶、陳安文姐弟步入其中,便對身邊弟子問道:“通知二哥跟二叔沒?”
弟子回道:“三公子,阿宇已經(jīng)去祠堂稟報了。”
陳靖佐恩了一聲,急忙抬步朝正廳走去。
祠堂里。
“陳氏在仙腳鎮(zhèn)立業(yè),時有八百載,而今一來形勢所迫,二來為謀更好的發(fā)展,由不肖子孫陳靖輔作出決定,舉家搬遷宗雞縣,特此告知眾位祖宗。”
陳靖輔披麻戴孝,一身白色喪服,跪在列祖列宗的靈牌前。
這些時日,他每天如是,作以禱文,不曾離開祠堂半步。
陳經(jīng)鵬坐在輪椅上,怔怔地看著前幾日才剛剛放上去的陳經(jīng)池的牌位,有些出神。
作為陳氏的老一輩人物,畢竟已經(jīng)在此過了近百年的歲月,對仙腳鎮(zhèn)的感情自然更深。
他內(nèi)心深處,真的愿意離開這個扎根了大半輩子的小鎮(zhèn)嗎?未必。那為什么又會同意這個決定呢?其實很簡單,為了改變,改變這個已經(jīng)冷血到畸形的家族。
借問功成又幾代,凡人修仙最無情。
陳氏傳承八百載,外人看得風(fēng)光,實際上是何等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只有自家人才知道。
為什么他這輩人,就只剩下他與陳經(jīng)池兩位嫡系?修仙世族的傳承,遠(yuǎn)比普通人家要更殘酷,為了避免矛盾,往往會先解決潛在的威脅。
連同父同母的三弟陳經(jīng)綸,都難逃劫難,更別說次房的人。
當(dāng)然,他們的死,就完全罪在幕后兇手陳經(jīng)池嗎?不盡然,陳經(jīng)池只是擔(dān)起了家主這個位置,就注定要承擔(dān)這種罪惡,這種為了避免家族矛盾而先解決潛在威脅的罪惡。
說到底,他也是個可憐人,正是不想長子陳靖奇重蹈覆轍染得滿手同親血,才會竭力去打壓陳靖輔、陳靖佐,同時對陳靖奇打壓二房的陳安韶姐弟,置若罔聞。
作為家主,陳經(jīng)池比誰都要清楚,只有當(dāng)身邊的人失去能夠威脅自己的能力,他才敢掏開心窩子去予以信任,才能以此避免血腥。
比如半身殘廢的陳經(jīng)鵬,正是因為消去了威脅,才得以安生。
這種錯誤,不能歸咎于陳經(jīng)池一人,陳氏八百年傳承,已將這種冷血無情的文化,扎入了每一代家主或者準(zhǔn)家主的骨子里,想要改變,談何容易。
而離開仙腳鎮(zhèn),是一個契機(jī),由反感這種冷血無情的陳靖輔擔(dān)任家主,又是一個契機(jī),得到純陽宮的照拂,更是推動兩個契機(jī)的大助力。
所以,他才會下定決心,同意前往宗雞縣。陳靖輔雖然沒有過多提及,但陳經(jīng)鵬明白,他才是最渴望改變家族的那個人。
這大概也是張白瑞愿意收他為徒的原因吧,赤子之心,直往無畏。
走廊響起的腳步聲,讓陳經(jīng)鵬回過神來,回首便見一名弟子出現(xiàn)門外,急促道:“二老爺,二公子,純、純陽宮來人了,在正廳候著!”
倆人對視一眼,陳靖輔當(dāng)即起身,推著木輪椅出了祠堂。
……
正廳之中,素還真人坐于首位,孟道二與顧雪容分站左右。
以陳經(jīng)鵬為首,幾位陳氏嫡系都站在下方,陳靖輔正詳細(xì)贅述著數(shù)日前“李師兄”前來所發(fā)生的事情。
聽罷,孟道二沉吟片刻,低聲說道:“師傅,倒是聽聞他與崔山君、李長庚走到了一起,似乎準(zhǔn)備做些什么營生。”
場下的陳靖佐看在眼里,略有忐忑,糾結(jié)后還是問道:“仙師,可是其中有什么不妥?”
素還真人摩挲著手上的流蘇玉佩,稍作思量。
玄君子唯利是圖的本性,他們幾位首座已是眾所周知,而今身為武當(dāng)山的首席大弟子,如果只是利用純陽宮的名聲討些便利,沒有造成什么負(fù)面影響,倒是無傷大雅。
往后口頭教訓(xùn)一二便是,也沒必要在外人面前失了首席大弟子的威信,于是搖了搖頭,說道:“放心,并無不妥?!?p> 倒是聽陳靖輔提及他與龍虎山姓余的女子一起,實在有些耐人尋味。
孟道二已是悄悄看了眼顧雪容,可惜,這位武當(dāng)山的圣子總歸是位將情緒藏得極好的人,他是看不到半點異樣。
陳氏眾人聞言心安,更放下心中大石。旁的不說,這位李師兄的身份,總歸是不假的,而他們前往宗雞縣,也確實能得到純陽宮的照拂了。
此時,又聽得素還真人問道:“可知他離開仙腳鎮(zhèn)后,去了何處?”
陳靖輔搖了搖頭:“李師兄并未多言,不過我聽弟子回稟,說他好像……好像與余師姐切磋,被……被打得落荒而逃?”
他這話呀,是說得越發(fā)沒有底氣,只是堂堂純陽宮首座問話,也不好打太多馬虎眼。
而那位臉色始終平靜的清麗女子,目光中總算露出一絲情緒,眾人看在眼里,只覺周圍的空氣一下子冷了幾分,便連時間也似乎慢了許多。
正當(dāng)其時,一名弟子匆忙趕來,嘴里喊著:“老朗回來了!老朗回來了!”
陳安韶臉色微變,沒等正有動作的陳靖佐轉(zhuǎn)身,便先幾步走到廳門處,朝迎面跑來的弟子斥道:“回來便回來了,嚷嚷什么?”
那弟子愣了愣,隨即嘟囔道:“老朗……說他看見李師兄了……”
陳靖佐臉色微變,當(dāng)即喊道:“讓老朗過來說話?!?p> 說罷,便向著素還真人拱手道:“仙師,咱們一家準(zhǔn)備遷徙,為保路途平安,提前派了家中弟子前往路線踩點,這老朗便是其中一人。興許在途中遇上了李師兄。”
素還真人微微點頭。
不多時,有位二十來歲的弟子快步走了進(jìn)來,與眾人施禮后,述說道:“當(dāng)時,我?guī)е蠹也赛c,勘察前往宗雞縣的路線,途經(jīng)白莊村?!?p> “因為此前大姑娘跟二房的兄弟曾在白莊村涉險,所以我們格外小心,正巧見得村外的田地附近有人斗法?!?p> “那場面,真真就是大陣仗!有位黑衣公子,能隨意生起黑霧,化作烏鴉四散,與一位……”
老朗倒是有些當(dāng)說書先生的潛力,只靠著一張嘴巴,竟是將當(dāng)時情況描繪得栩栩如生,叫眾人如身臨其境。
也正因如此,素還真人豁然起身,肅穆道:“那位使雷法的中年男人敗了?!”
老朗被嚇了一跳,見陳靖佐投來繼續(xù)說下去的眼神,才結(jié)巴道:“是、是是,因為有個白衣和尚突然從他的元神中冒出,將他的胸膛一掌給穿了……”
素還真人眉宇更緊。
這可是下的死手,明目張膽地觸犯玄律了!而且所殺的對象還是龍虎山第二把交椅,是何人如此大膽?又是何人有此能耐!
與素還真人思考的方向不同,顧雪容目光聚攏,直勾勾地盯著老朗,而道:“你還沒說,李長庚的事情。”
老朗渾身一股寒意油然而生,冷不丁癱坐在地,朝陳靖佐投去求助的目光。
陳靖佐滿臉不爭氣地嘆了一聲,上前將之?dāng)v起。
孟道二干咳一聲,向顧雪容使了個“別把人給嚇壞了”的眼色,提步上前道:“這位師弟,且細(xì)細(xì)說來。”
老朗悄悄朝顧雪容看了眼,只覺這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真是好大的殺氣,急忙又看向臉色平和的孟道二,咽了口唾沫說道:“正當(dāng)那位使雷法的男人被暗算后,余師姐挺身而出,召來巨像真身,雷霆威勢惶惶,可惜還是被那會變?yōu)貘f的男子一招破去?!?p> “正值千鈞一發(fā)之際,李師兄就出現(xiàn)了!”
“李師兄真乃神人也,余師姐一招就被撂倒,那使雷法的男人也受了重傷,李師兄面對這兩位兇惡之人,卻是渾然不動,泰然自若,其后面對二人聯(lián)手,更是簡單兩個過招。”
“你們看著我,當(dāng)時啊,那個會變?yōu)貘f的男子,就是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李師兄面前,白衣和尚就這樣,同時出現(xiàn)在李師兄身后?!?p> “要說李師兄真了不得,他這樣啪啪啪,然后噠噠噠,兩位本來還威風(fēng)得很的惡人竟就被他給撂倒了!”
“生是趴在地上動也動不了!”
“然后,然后李師兄就背著余師姐,帶著那位受了傷的男人走進(jìn)白莊,應(yīng)該是療傷去了?!?p> 陳靖佐微微皺眉,呵斥道:“你就這樣回來了?”
老朗一愣,點頭道:“是啊,我琢磨李師兄這應(yīng)該是在為咱們開路吧,解決路上的邪祟,方便咱們往后遷徙不是?”
陳靖佐抬手指著老朗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
陳靖輔亦是臉色無奈,向首位三人拱手道:“老朗思慮不周,該將李師兄他們帶回來的?!?p> 素還真人已是提起腳步,往門口而去,說道:“無妨,白莊村怎么走?”
事情真是越來越詭異了,這位陳氏弟子描述得極為詳盡,其中自然就提及了那道雷法顯露美婦形態(tài),由此基本可以做出判斷——被重傷的是趙太巽。
陳經(jīng)池心有邪念導(dǎo)致魔怔,可以理解,甚至玄君子與余官玄同時在仙腳鎮(zhèn)出現(xiàn),并聯(lián)手將之解決,也可以理解。
但什么能變?yōu)貘f的男子,穿白衣的和尚,竟然敢對龍虎山第二把交椅下殺手,這可就匪夷所思了,更難以料想的是,這二位竟然真的將趙太巽給重傷了!
此二人是誰?武當(dāng)山腳下,意欲何為!
素還真人步出陳府大門,向著白莊遠(yuǎn)眺,說道:“雪容,你回一趟武當(dāng)山,將所聞回稟掌教師弟?!?p> 顧雪容微微握緊了手中仙劍。
而今,知曉玄君子有可能卷入了某樁風(fēng)波,她無疑是三人中最不安的,只是骨子里那份穩(wěn)重,又讓她無法拒絕大師伯的吩咐。
片刻猶豫,還是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是?!?p> 孟道二看在眼里,微笑道:“師妹放心,我跟師傅會盡快找到他的。再說了,僅從老朗的描述來看,他也并沒有危險?!?p> 顧雪容點了點頭,再不言語,腳乘清風(fēng),化作一道清光往武當(dāng)山方向飛掠而去。
素還真人挺直身子,提醒道:“此行或許比想象中危險,切莫掉以輕心?!?p> 孟道二會意點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