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場寂靜。
最先回過神來的,卻是齊峰才。他的臉色尤為不可置信:“胡、胡說!玄君子乃武當弟子,怎會與你結伴而行!”
趙太巽笑而不語,看向當事人。
周自然長嘆一聲,直視齊峰才,語氣中充滿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武當弟子,為何不能與龍虎山天師同行?”
“大家都是道統(tǒng)門庭,一脈相承。你又何來偏見!話又說回來,我可記得與你隨行有一位王姓師叔,正是出自龍虎山,他又何處去了?”
周自然掃視眾人,只見一雙雙目光,包括元本真在內,雖是驚疑不定,一時卻無人出言置疑。
倒是元本真適才高亢的聲音,算是徹底將各勢力的代表都吸引了過來。
周自然自知時機已到,便向齊峰才出言對峙:“你口口聲聲說,陸婉珠苦等之人已不在人世。“
“又可曾記得,你這謊言險些將她欺瞞過去時,她為何突然離開!”
齊峰才頓時愕然,倒不是他沒有說辭應對,只是此時他更擔心眼前這人真是那位玄君子,那自己的所有仰仗將一掃而空!
瞧得齊峰才眼珠子亂轉,周自然當即提醒道:“你必然提前準備好了說辭,為何此時卻吞吞吐吐?”
齊峰才咬緊牙關,一堆言語涌上咽喉,卻遲遲說不出來。
周自然不由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可能在詐你?”
“否則,我若真是玄君子,你今日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羞辱你自己!“
齊峰才暗道不妙,自己所思所想竟都被對方猜了去,更麻煩的是,對方言之鑿鑿,眼下身后眾多宗門代表,一雙雙眼睛都已經在盯著他。
今日之事,已無回旋余地,他若就此松口,非但此前所為白費周章,往后更要落得個名聲掃地的下場!
他已無退路。
他要賭一把,賭面前這個家伙在詐他!
“你……”
然而,他一個你字才剛出口,周自然便搶話道:“珠玉兒,我王景還找你來了!”
“你記得吧?陸婉珠突然離開,是有人喊了這么一句?!?p> “可你又知不知道,喊這一句話的人,王景還是何許人也!”
他神情肅穆,語氣充滿責問意味。
場中,已有個別年長的人聽出門道。
“王景還……難不成……”
“素還真人的俗名,確實叫王景還?!?p> “會不會是同名?”
“啪!”
周自然幾步上前,狠狠地扇了齊峰才一個巴掌。
他聲若洪鐘,憤慨道:“王景還正是我大師伯!是大岳山首座,是純陽宮素還真人!他昨夜一場惡戰(zhàn),如今身受重傷!”
“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賊子!怎敢謊傳我大師伯死訊!”
“啪!”
又是一個巴掌。
齊峰才摸著自己滾燙的臉頰,滿臉茫然,不知所措。
元本真皺緊雙眉,只憑眼下對齊峰才神色的觀察,他已知曉對方心虛。
齊氏乃平敦一方修仙世族,其祖上正是出自正元宗,這些年來,也一直保持交往,關系極佳。今日見此,不禁抬手對著齊峰才連連指點,怒其不爭:“你呀你呀,齊峰才!今日你齊氏的臉可真是讓你給丟盡了!”
齊峰才已是全然回過神來,臉色盡顯慌亂:“元師伯……我……他……”
如果說,此時的齊峰才還有些不甘,只盼著周自然在虛張聲勢。
那武當山掌教真人的到來,則成了他最后一絲希望。
眼看掌教真人徐徐走來,眾人紛紛讓道,「掌教師兄、掌教真人」的稱呼此起彼伏。
周自然收斂臉上怒意,迎上前道:“拜見掌教師伯?!?p> 掌教真人微微點頭:“發(fā)生何事?”
見狀,眾人神情各異,但看向齊峰才的目光,則全無善意。
石錘了。
純陽宮掌教真人親自出面,玄君子的身份已不言而喻。
周自然舉止得體,應道:“回稟掌教師伯,這位齊氏后人因覬覦弟子身上福緣,謊稱……”
齊峰才心中大急:“稟、稟告掌教真人!弟、弟子見他與龍虎山天師隨行,這才……”
周自然冷目一瞪,呵斥道:“你捏造事實,搬弄是非!借此調動在場諸位前輩的情緒,對我心生敵意,分明居心不良,還有何狡辯!”
齊峰才心如死灰,自己名聲掃地不要緊,可純陽宮是何等地位?怕只怕今日之事,會影響齊氏往后發(fā)展!
他正要再辯駁幾句,打算強裝無知,以不知者不罪表以無辜立場,卻是被元本奚再賞了一記耳光,見對方怒火中燒,當即不敢再作言語。
周自然向掌教真人繼續(xù)說道:“弟子此番下山,發(fā)現(xiàn)有邪祟作怪,便打算深入調查,恰好趙師伯也在跟進此事,便與之同行?!?p> 掌教真人只看了齊峰才一眼,便向趙太巽抱拳笑道:“勞煩趙師兄照看玄君師侄。趙師兄身上的傷……無礙吧?”
別人沒看出來,掌教真人卻已察覺到趙太巽氣機不穩(wěn),怕且也是經歷了一場惡戰(zhàn)。
眾人聞言,不由啞然。
大岳山首座素還真人,修為高深、實力強悍,有人膽敢招惹已是一樁奇聞,能將之重傷更令人匪夷所思。眼下聽掌教真人所言,竟是連名聲能與素還真人比肩的這位內壇天師,也受了傷?
須知東海官洲乃道統(tǒng)門庭,究竟是何方人物,膽敢在此行兇,連傷兩位道門中的一流人物?
趙太巽向掌教真人抱拳回禮,而道:“比起昨夜素還師兄大顯神通,我倒是慚愧的很,當日遇上兩名陰府司邪祟,若非玄君師侄在場周旋,只怕我已經命喪當場?!?p> 滿場嘩然。
實在是趙太巽這句話意義不淺。
敵人之強大,其實透過素還真人的嚴峻傷勢,便可見一斑,眾人心中對此也算有了預期,故而在聽聞趙太巽也受了傷時,不過吃驚于行兇者膽大包天而已。
可趙太巽一句「若非玄君師侄在場周旋,只怕我已命喪當場」,卻叫在場之人回味無窮。
早在三年前,掌教真人一句「天外謫仙人」,素翎真人一句「冠絕道統(tǒng)三千年」,就已經讓玄君子名聲在外,傳遍整座東海官洲。
可年輕一輩中,東有王官陵,西有顧雪容,修為精妙的如孟道二、余官玄之流的年輕翹楚更是層出不窮,相較之下,神秘的玄君子反而有些「虛名遠播、華而不實」的意味。
今日憑此一句話,而且還是從向來與武當爭鋒的龍虎山天師口中說出,在場者已無一人敢輕視這位道門新秀。
能重傷素還真人,甚至險些擊殺趙太巽,敵人化神境巔峰的實力已是鐵板釘釘,玄君子到底是何等修為?竟能與之周旋!
不過,以上種種到底是各人埋藏在心的想法,眼前卻有著更大的疑惑。
武當山一念號召,此地村民死傷殆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當即有人問道:“陰府司?!掌教真人,武當召我等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又有人擔憂道:“掌教真人,此處百姓無一生還,連素還真人也受了重傷,真是與陰府司有關?”
掌教真人長嘆一聲,卻也不好作答。
此事本該向素還真人詢問,但他這位大師兄重傷未醒,當下也唯有將目光投向趙太巽,望對方相告一二。
趙太巽無奈道:“確實是陰府司邪祟所為,但我與之交戰(zhàn)已是日前之事,至于他們此行目的……亦不甚明了。”
眾人面面相覷,臉色各有不安。
顯然,陰府司這個勢力對他們來說,份量看來是極重。
元本真一直在觀察局面,此時突然開聲道:“掌教師兄,近來多有宗門弟子無端喪失修為,不知可曾察明緣由?”
掌教真人有些無奈,此事尚未調查清楚,亦是不好作答,正想著先安撫幾句,卻是元本真繼續(xù)說道:此事我倒是有些眉目了,眼下看來……可能與陰府司也有關系?!?p>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看向這位正元宗的二長老。掌教真人亦鄭重問道:“何出此言?”
元本真看了眼身邊的齊峰才,向周遭施以抱拳:“說來慚愧,齊氏與我正元宗同宗同脈,齊峰才心思不正,實在有辱門風?!?p> “不過,我這位師侄本性卻也不壞。此事,正是齊氏查出原因,齊師侄主動請纓,不辭勞苦前來正元宗稟報?!?p> “至于齊師侄怎么會與玄君師侄產生糾紛,齊氏與這陸姓陰魂明明有淵源、其中福緣又怎會為玄君師侄所有……唉!總歸也是齊峰才有捏造之嫌,不提也罷!”
他這話說完,眾人對齊峰才的不滿情緒當即減輕不少,也算將今日之事概括為齊峰才個人問題,與齊氏絲毫沒有關系。
甚至于說,這里邊玄君子會不會也有奪人福緣的嫌疑?元本真點到即止的話,當真是門道不淺。
掌教真人看在眼里,已是摸透了對方心思,當即道:“年輕人心智未熟,鬧些矛盾也實屬正常,此事不會有人加以追究。元師弟還是說正事吧?!?p> 元本真恭敬回道:“掌教師兄寬容海量?!?p> “據齊氏察明,近來眾多宗門弟子無端喪失修為之事,與一只名為陰煞的邪祟有關?!?p> 當即有人應道:“元師兄,可是那自稱鬼王的陰煞?”
元本真點了點頭:“不錯!”
應話那人再道:“此邪祟豢養(yǎng)陰魂無數,頗有手段!在凝川一帶鬧過幾場風波,我門中師弟曾在它手中吃過虧?!?p> 又有人說道:“我紫霄觀也與之有過接觸,曾聯(lián)合幾位散修道友,無奈此邪祟尤其狡猾,幾次都讓它給逃了!”
“好一個陰煞,原來是它搞的鬼!”
元本真嘆道:“此邪祟居心叵測,豢養(yǎng)諸多陰魂,專于附體在各方勢力的年輕弟子身上,長期蟄伏,以奪修為,為之反哺?!?p> 有人提議道:“這廝禍亂一方,今日我等在此齊聚,務必詳細商議,將之截殺!”
場間議論此起彼伏,元本真看準時機,高聲問道:“齊通師弟可曾到場?”
場間當即有個中年男人穩(wěn)步走出,其人面相倒是與齊峰才有七分神似,見他拱手施禮:“拜見掌教真人,見過元師兄,我也是剛剛趕到,不知小兒所犯何事,還請各位海涵。”
掌教真人饒有深意地看了眼元本真,隨即向齊通笑道:“既是齊師弟察明原委,不妨與大家詳細說說?!?p> 齊通恭敬點頭,面向眾人侃侃而談:“邪祟有戲謔之心實屬正常,但有野心,敢害人甚至殺人的……卻極少。這陰煞……”
周自然悄然間挪動幾步,低聲說道:“掌教師伯,你可是純陽掌教,半座道門的扛鼎之人,怎讓人給搶了風頭?”
掌教真人笑意淡然,低聲回道:“爭這風頭有何意義?遇上麻煩有人代為處理不是很好嘛,師侄格局別太小了?!?p> “說來……元本真所說福緣是怎么回事?是你動手搶了人家的?”
周自然回道:“噫,掌教師伯還不了解我嗎?我又怎會……”
掌教真人輕哼道:“正是太了解你了!我丑話說在前頭,元本真借陰煞之事讓齊通掌握主導,對福緣之事只怕也不打算罷休?!?p> “純陽宮作為道門魁首,不可失禮于人,如若真是你的不對,與我明說,我私下替你周旋。堂堂武當山大弟子,萬不可有辱門風。”
周自然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是的,作為武當大弟子,我得為本門做些事情?!?p> 說著,他便在掌教真人疑惑的目光中取出一本簿子。
同時間,場中已響起一道朗朗聲音:“諸位前輩,不必如此麻煩?!?p> 齊通言語間被人打斷,卻也沒惱,只看向那位說話的武當大弟子。
倒是元本真臉色有些不好看,皺眉問道:“師侄什么意思?”
周自然捧起手中簿子,遞給掌教真人,恭敬道:“弟子謹記掌教師伯之命,下山調查陰煞之事,已有結果?!?p> “哦?”掌教真人接過簿子,大致翻看起來。
周自然轉身面向眾人,而道:“此邪祟之惡劣行徑,純陽宮早有察覺。我奉掌教師伯之命,此行下山已察明緣由?!?p> “并且……無須諸位前輩費心,陰煞已被我擊殺!”
“而這本簿子,記有各宗門被附體弟子的名單,諸位前輩可憑此篩調,著手處理?!?p> 當即有人發(fā)出贊嘆。
“好啊好啊,玄君師侄為凝川除一大害!”
“多謝玄君師侄,有此名單,可方便多了!”
“掌教真人,有玄君師侄在,武當山未來可期,道門未來可期?。 ?p> 周自然笑容燦爛:“為道門分憂,乃吾輩本份?!?p> 掌教真人亦是笑意盎然,向周自然投了個贊賞目光。
他哪里有吩咐玄君子調查此事?這小子私自下山,分明是想借此順水推舟,替自己找來了下山理由,從而免于戒律懲處。真是個小滑頭。
周自然看向元本真,恭敬道:“元師叔適才所說,近來各宗門弟子無端喪失修為的事,或與陰府司有關,可是有其他線索?”
元本卻是將目光轉向齊通。
齊通面沉似水,答道:“正如方才所說,尋常邪祟不會有害人之心,更不可能無端學會奪人修為的法門,這陰煞膽敢如此,陰府司的人又恰好出現(xiàn),只怕……”
周自然再次打斷他的話:“也就是說,元師叔與齊師叔也只憑猜想,并未有查實?”
齊通啞然片刻,點了點頭。
周自然長嘆一聲,有些無奈:“我還以為兩位師叔的調查比我更加深入……不過,齊師叔猜想無誤?!?p> 元本真微微挑眉,卻是有些意外:“玄君師侄言下之意……是已經察明緣由?”
周自然點頭道:“陰煞膽敢害人,是因為曾與陰府司一位名為「血鴉」的邪祟有過接觸。正是血鴉授其奪人修為的手段,令他在此監(jiān)察鳳安山那位陸姓陰魂?!?p> “也就是與你們齊氏淵源不淺的那位陸婉珠……”
他將這兩日的經歷大致簡述,雖是未能說明陰府司目的,但無意中已將場間的主導權掌握手中。
言畢,又向掌教真人請示道:“弟子閱歷尚淺,此事后續(xù)如何,還請掌教師伯定奪?!?p> 掌教真人合上簿子,幾步上前,神色也漸漸認真起來:“陰府司現(xiàn)身,意義重大?!?p> “諸位背后,均是一方宗門勢力,是道統(tǒng)一脈的中堅力量,今日齊聚在此,回去務必互通消息。趙師兄,也勞煩你回龍虎山后……”
掌教真人語氣凝重,開始與眾人商議具體事宜,周自然趁此間隙,悄然離開,溜入鳳尾鄉(xiāng)。
趙太巽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目中大有贊賞之色。
此前,他認為玄君子唯利是圖,其人確實如此,可又不僅如此。
且看今日,憑著那本簿子,其實有諸多討利手段,他不信玄君子會想不到,但玄君子并沒有這樣做。
玄君子放棄了這些蠅頭小利,卻為自己賺來了名聲。
今日在場者,均代表了一方勢力,待他們回去,免不了對今日之事大肆渲染。
至此,本來只有虛名在外的玄君子,算是在東海官洲稍稍站穩(wěn)腳跟了。
他更好奇的,是玄君子適才所說——鳳尾鄉(xiāng)這些死去的人,不會化為陰魂邪祟,亦不會消失人間。這個疑惑,是他至今仍未離開的主要原因。
玄君子,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