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岬角前,我們要先前往餐廳與李他們匯合。
我敲醒了還在睡懶覺的多蘭。這家伙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點便是每天要睡上十個小時,睡時還要抱著他那沒電的ipad。他的頹廢可能會被N7爆發(fā)前的社會所指責(zé)??涩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社會了。
拿上你帶的收音機,我叮囑他。他的收音機是個方頭方腦,形似小箱子的玩意,需要二十節(jié)電池,據(jù)說是一個退休的公交車司機送給他的。在N7病毒爆發(fā)前,這東西只是個擺設(shè)。現(xiàn)在,它被我們用來排解旅途的枯燥。
鋒芒盡顯的太陽已經(jīng)沉入海天交界,月光正覆蓋著沙灘的每一寸肌膚。
我和凱莉十指相扣,走在前往餐廳的路上,多蘭跟在我們身后,肩上扛著收音機。細(xì)細(xì)的沙子鉆進我們的拖鞋里,每走一步都有簌簌聲從腳后跟處傳來。
“再試試收音機?!蔽覍Χ嗵m說。
他聳聳肩,飛快地轉(zhuǎn)動起按鈕,調(diào)臺的指針啪的從一頭甩到另一頭。我絲毫不擔(dān)心他調(diào)得過快,會錯過臺。因為除了緬甸州的WXY臺,這臺收音機從沒收到過第二個臺。
WXY臺的主持人是一群孩子。我猜,他們肯定是等到原先的人都離開或去世后,接管了電臺的發(fā)射器材。
他們經(jīng)常插科打諢,播放勁爆的搖滾樂。有個叫伯尼的孩子給我的印象很深。他主持時總愛講一些老掉牙的笑話。聽他的笑話,我總能短暫沉浸在快樂的時光里。
多蘭這次運氣不錯,收音機發(fā)出滋滋的電音,接著傳出夢龍樂隊的《幻夜》。
“《幻夜》是夢龍的作品,”收音機里出現(xiàn)一個稚嫩的聲音,“我保證你們會喜歡,激情四射的搖滾樂,昔日經(jīng)典,讓冰冷的血液燃燒吧。我是內(nèi)特,今晚本該伯尼當(dāng)班,可他得了流感。開始我們以為他得了N7,嚇壞了。但過了一周,他的眼珠并沒有掉出來,倒是一個勁地咳嗽。”
凱莉被內(nèi)特的話逗得咯咯直笑,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我有些煩躁地甩開她的手,加快腳步,想讓她安靜一些。
“約拿?”凱莉追上來,拽住我的手,“你愛我嗎?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p> 凱莉經(jīng)常需要性的安慰,而我就是她的泰迪熊。
“不愛?!蔽艺f。她已經(jīng)開始發(fā)胖了,假如她能活到很老——這不太可能——她的皮膚會非常松弛。
“你壞死了。”她抬手捂臉,更加堅信我愛她,只是喜歡反向表達(dá)。
“別再哭一次?!?p> “閉嘴!”
翻過山坡,我們面前是一片漂亮的沙灘。幾百米外,餐廳的藍(lán)色廣告語在月光映襯下,像一抹激浪。誰重新給它刷漆了?我猜是李。她喜歡在墻上涂鴉。因為她,餐廳外墻上已滿是色彩。
每次經(jīng)過這片沙灘時,我總會停一會兒。以前,這里是最好的公共沙灘。游客、攝影師、野餐客,甚至流著鼻涕的小孩和頭發(fā)花白的老嫗都愛來這。
當(dāng)然,少不了甜蜜的情侶們,他們互相給對方涂防曬油,帶花哨的墨鏡,摟著脖子親吻。
當(dāng)海風(fēng)吹過,人們各色的頭發(fā)和遺落在沙子里的糖紙一齊飛舞,空中彌漫著海草與水母混合的味道。
現(xiàn)在,這些都不復(fù)存在了。所有人被N7吃了,所有垃圾被大海吃了。海洋不緊不慢,起伏的海浪就是它的嘴唇。它像吃棉花糖般,吞噬了一切。
空曠,寂寥。無人的沙灘,顯得格外生硬。
再沒人來這里折騰了,除了我們??晌覀?nèi)颂伲[不出熱烈的氛圍?;蛟S沙灘需要一份祭品——但我們剛剛不就為它獻上了祭品,甚至包括凱莉,小瘋子凱莉,哭花的妝容、哆嗦的豐唇、微隆的肚子和碎花的裙擺。
餐廳越來越近,收音機里傳出女孩銀鈴般的笑聲。夢龍的專輯播放完畢,叫內(nèi)特的家伙正在讀一首下流的打油詩。
演播室,一個姑娘問他把可樂放在了哪里。內(nèi)特回答:“在伯尼的胃里,蘇珊。”
于是蘇珊笑了,笑聲很響。我回頭望去,多蘭在距我們十幾米的地方,他扛著收音機,每一步都晃悠悠的。我有些同情他。
“比賽跑嗎?”我問凱莉。
“怎么突然…”
我捏了捏她的屁股,她尖叫一聲?!芭Ω衔?,凱莉?!?p> 我開始發(fā)了瘋的奔跑。
凱莉一邊高喊著讓我等她,一邊用兩條小短腿努力向前沖刺。但我很快甩開了她。她像馬一般的喘息聲和收音機傳出的笑聲漸漸淹沒在我耳畔的風(fēng)里。
海風(fēng)拂過我的臉龐,我的頭發(fā)被吹向額后。海浪嘩嘩作響,泛著黑色的泡沫。
裝著咸味、腥味和酸味的罐子被打翻在空中,我忽然覺得胸膛里有一把上膛的槍。于是我把拖鞋甩開,赤腳踩在沙子上,更加拼命地奔跑,全然不顧可能會出現(xiàn)的尖銳碎石。
我渾身越來越熱,像鐵爐里熾熱的生鐵。我側(cè)過臉,向大海咆哮。海里,浮木、水草和海帶纏繞在一塊。海浪一排又一排,似乎永遠(yuǎn)也不會停息。
我瞥見維納斯的兩顆眼珠,它們在彎月投向大地的黑影和褶皺里蠕動著。
前面就是餐廳,李站在外墻邊,向我揮手,她身旁的推車上放著三個胖嘟嘟的油漆桶。瓊坐在沙灘上,望向大海。
我縱身一躍,撲向瓊。他倒在我的身上,把我的臉壓進沙堆。沙子從衣服領(lǐng)口滑進我的后背,涼颼颼的。李在一旁樂得哈哈大笑。我和瓊坐在沙地上,看著對方,咧嘴笑了。遠(yuǎn)處,凱莉已經(jīng)不跑了,慢慢朝我們走來,多蘭跟在她的后背。
“有香煙嗎,瓊?”我問道。
“你兜里有四十盒呢。”
“都被凱莉藏起來了?!?p> 他會心一笑,手往口袋里摸,接著掏出一盒香煙,遞給我一根,用寶芝打火機將煙點燃。
“用不著三桶?!蔽仪昧饲糜推嵬埃饘偻吧戆l(fā)出哐哐的響聲。桶上畫著一個胡須茂盛的工人,他嘴里叼著黑色大煙斗。
“我想看火?!杯偘严銦煼胚M嘴里,又拿出他的寶芝打火機,咔嚓一聲,橘色火焰從機嘴處升起,“一場大火?!?p> “以前在牧場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病死的羔羊,肉是少還硬的。所以老人們連皮都懶的剝,就會扔進火堆。”瓊吐了口巨大的煙圈,“我本以為那團火里會冒出惡心的臭味和焦味。可你猜怎么遭?”
“不知道?!蔽覔u了搖頭。
瓊舔了舔嘴唇,眼有微光,繼續(xù)說:“結(jié)果是,我從沒感覺過哪團火焰能有那團火那么香、那么暖。”
“簡直是在燒抹香鯨肚子里的龍涎香?!?p> “你是因為這個喜歡上吃烤肉的?”我回道。對于瓊的怪異言論,我習(xí)以為常。畢竟,當(dāng)初我和大家商討“獻祭”這個環(huán)節(jié)時,只有這家伙臉上沒有一絲恐懼,反而很支持。這就夠了,我需要有人來支持正確的選擇,即使這人是個有心理問題的烤肉狂。
瓊咧嘴笑了。和剛剛的笑容沒什么區(qū)別,我想。突然,我的屁股被人狠狠踢了一腳——是凱莉。
她在我面前停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壞死了,混蛋?!?p> “這句話聽得我快要吐了,能換一句嗎?”我盯著她額頭上的汗珠,笑道。
“雜種,冷血動物,討厭。”
她又開始哭了,這是她的絕活。從氣喘吁吁到埋頭哭泣,她轉(zhuǎn)化的飛快。那句老話怎么說的,女人們都是戲精!
該干些正事了。我從沙地里站起身,凱莉也跟著起身。她猛地朝我撲過來,使勁親吻我。
她嘴上的口紅太厚,我感覺像在啃一只油膩的盤子。
我推開她。
她生氣了,哭得比剛才還厲害,像喝不到奶水而餓哭的嬰兒。瓊走過去,伸手想摟住她。
沒想到,她竟用胳膊肘惡狠狠地撞向他的襠部,他氣得朝她臉上啐了口唾沫。
“我要掐死你。”她一邊哭喊著,一邊張牙舞爪地朝瓊撲過去。瓊踉蹌地后退幾步,差點摔倒,然后轉(zhuǎn)過身,跑了。
凱莉變得歇斯底里,像潑婦一樣邊罵邊追。
多蘭扭過頭看著他倆,忍不住地哈哈大笑。收音機里,內(nèi)特還在念著那首打油詩。他做作的聲音飄過我們耳畔,里面夾雜著海浪聲,像滑稽的情歌。
李依舊站在外墻邊,默默觀察著這場鬧劇。她的表情很微妙,仿佛個吃多了糖而牙痛的孩子。
我沒有任何表情,繼續(xù)朝東北角走去。我的目標(biāo)是距餐廳幾米遠(yuǎn)的一個玻璃柜,柜子有一個半人那么高。
很久以前,這個位置上站立的是一個電話亭。它徒有虛表,線沒有接出去,所以不能真的打電話。它的出現(xiàn)是為了讓游客們有個合適的地方拍照。
藍(lán)天白云下,碧海金沙上,桔色的電話亭是錦上添花的美。
而代替了這美的玻璃柜是我的天才銷售想法之一,也是唯一被商店老板穆雷認(rèn)可的想法。
穆雷是個營養(yǎng)不良、病懨懨的老頭,臉上的褶子比毛孔還多。在聽完了我的漂流瓶企劃后,他露出了一口碎零零的黃牙。天啊,這居然是個笑容,我還以為他不會笑呢。
我打開柜子。映入眼簾是一排排整齊的藍(lán)色玻璃瓶,只有一個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