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們鑲嵌在幽藍的天幕上,仿佛無數(shù)只亮眼俯視著大地。深沉的暮色中,渭水南隅的驪山酷似黑色巨蟒蟠亙著,始皇帝陵墓建造工地周圍的花籬墻變成了一堵黑墻,顯得愈加巍峨而陰森可怖,全然沒有了白天的華麗壯美?;h墻內(nèi),數(shù)不清的光點宛若繁星隕落了大地,明亮耀眼,飄渺可見散布其間的眾多建筑,仿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龐然怪獸,安靜地蹲踞著,全神貫注地盯著獵物,等待時機一躍而起。與人喊馬嘶、紛亂喧囂的白天相比,這里的夜晚顯得格外寧靜,渭河的水流聲、青蛙和昆蟲的鳴叫聲成了唯一的噪音。
起風了,風的力量忽大忽小,工地內(nèi)各種物體發(fā)出極其豐富的音響,或高亢,或低沉,或粗曠,或尖細,仿佛鬼怪哭泣、虎豹豺狼嗥叫,紛紜不絕,使黑黢黢的工地氛圍有些恐怖。松枝松葉搖搖擺擺,發(fā)出的聲音酷似打唿哨,忽大忽小不絕于耳。姜淑瑤孤身一人坐在原木上,望著黑黢黢的籬墻,聽著恐怖瘆人的風聲,盼望著范驪的到來。將約會地點轉(zhuǎn)移到三棵松后,姜淑瑤幾乎每晚必到,但范驪偶爾才來一次,且沒有規(guī)律,甚至有時來得很遲,聚上不大一會就到了姜淑瑤該回去的時候了,盡管如此,為了增加與范驪見面的幾率,她不管能不能與范驪會上面,始終不減少去三棵松的頻率。晚飯后,姜淑瑤梳洗著的時候起風了,且越刮越大,楊爽望著姜淑瑤滿面春風、興致勃勃的樣子,問你是不是又要出去?姜淑瑤微笑著點點頭,楊爽很驚訝,也很佩服姜淑瑤的癡情,克制著不良情緒,伸出大拇指朝姜淑瑤搖了搖。風聲不絕于耳,周圍黑黢黢的,姜淑瑤有些害怕,她無心吹簫,眼睛掃視著前方,等待著人影的出現(xiàn)。約莫快等一個時辰了,她的頭發(fā)、眼角、身上落滿了沙土,回望勞工住宿區(qū),游動的燈籠漸稀,射向宿舍屋頂上空的燈光漸弱,范驪還是沒有來,斷定他今晚又事務(wù)繁忙脫不開身了。她在失望中抱有一絲希望,打算再等一會,奇跡往往出現(xiàn)在最后時刻,因為她深信范驪如果能脫開身,絕不是風雨能阻擋住的人。
時長未與姜淑瑤見面,范驪思念得很,決計今晚擠時間去往三棵松——他估計她肯定還一如既往地守候在那里,打算先幽會再巡查勞工宿舍區(qū),不料晚飯一過刮起了大風,勞工宿舍區(qū)是重點防范區(qū)域,越是惡劣天氣越要嚴加監(jiān)督,于是改變了主意,先巡查后約會。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巡查時破天荒的馬虎了些,去各執(zhí)勤點的路上催馬疾行,且在執(zhí)勤點上逗留的時間很短,囑咐站崗巡邏的兵士時故意抬高嗓門,離開的路上還在大聲喋喋不休,虛張聲勢,有意讓臨近的兵士聽到,起個威懾警告作用。果然查到兩個兵士躲在墻角避風,他十分惱火,每人狠狠賞了幾腳,其中一人被踢翻在地,疼的哇呀哇呀直叫喚,差點沒爬起來。約莫沒什么問題了,便匆匆趕往三棵松,接近寧清園西圍墻時,忽然從警戒道方向傳來吼叫聲:“呔——哪里跑!”“站?。 薄罢咀?!”“抓住他!”……紛亂的馬蹄聲中還有“噗噗”的放箭聲,接著有人“啊”一聲慘叫,與此同時,隱約聽到花籬墻外女人的哭叫聲:“福旺——福旺呀——嗚嗚嗚嗚……”……聲音在呼呼的風聲中很嘹亮,也很凄厲,并且逐漸遠去,逐漸減弱。范驪立馬意識到有人逃跑,一時顧不得去三棵松了,催馬直奔警戒道。上了警戒道沒走多遠前面出現(xiàn)了人影,遂放緩馬速,問:“有人要逃跑嗎?”一個兵士說:“稟報范將軍,這個賤民要逃跑,被我們逮住了?!狈扼P湊過去,看到一個人被兵士們摁在地上。范驪小聲吩咐:“還按老規(guī)矩辦?!眱蓚€兵士便對勞工一陣暴打,勞工疼的嗷嗷直叫,跪地求饒,兵士們立刻晃動著彎刀恐嚇勞工,不讓他叫出聲來,否則就斬了他,勞工嚇得馬上閉了嘴,叫聲像豬在哼哼。打畢,再讓其發(fā)誓,等勞工發(fā)誓再不逃跑,然后將其押回勞工宿舍。為了絕對保密,范驪親自跟隨,直到勞工進了宿舍才離開。接著連夜懲處在勞工住宿區(qū)站崗的失職兵士,命人將其押回軍營,關(guān)在空屋里一頓吊打,直打得皮肉青紫、哭爹喊娘,最后也讓其發(fā)過誓才罷休。此時已到深夜,范驪走在回去的路上,才有暇想起了姜淑瑤,想她一定在三課松那里等待了他,想自己一一次失約,一次次讓她失望而歸,心里感到特別愧疚,打算見到她好好解釋一番,作個檢討?!笆绗帲裢磉@么大的風,又讓你白白受苦了。今天的事務(wù)很特殊,對我來說也并不光彩,實在無法脫身,請你理解吧!”正心里叨叨著,忽聽風聲中夾著開籬墻柵門的聲音,他立刻警覺起來,勒住馬凝神靜氣盯著前面不遠處的柵門,只見一個騎馬的人幽靈般從門口進來,穿過警戒道向工地縱深走去,他當即勒馬站住——他知道是吳天義,也明白他去干什么了,直到吳天義的身影消失在黑黢黢的夜色中、聽到柵門咯吱咯吱又響了一回,才催馬繼續(xù)前行。兩名守門的兵士看到了他,立馬昂首挺胸端正了站姿,其中一人彬彬有禮道:“范將軍幸會!”范驪馬未停蹄,一本正經(jīng)吩咐道:“柵門可是防范重地啊,你們務(wù)需堅守崗位,嚴密把守,做到鐵面無情,嚴于律己!”兩兵士異口同聲道:“遵命!”范驪揚長而去。兩個兵士見范驪走遠,吃吃的笑了起來。范驪走了一程,又查看了幾處守門兵士們的在崗情況和警戒道上兵士們的巡邏情況,見守門兵沒有脫崗現(xiàn)象,巡邏的兵士們也無人偷懶缺巡,便安心的回將軍署了。剛睡進被窩,外面?zhèn)鱽黹_大門的聲音,緊接著馬蹄聲中夾著馬的噴鼻聲一路撒向后院。范驪心想:吳副將應(yīng)該早就回來了吧?又出去干什么了?倏然回想起東方校尉曾跟他說過,吳天義夜晚從桃花寨回來后,經(jīng)常接著再去查崗,一定是又直接去查了崗,遂心里突發(fā)感嘆:哦,愛情真是精力的養(yǎng)分??!
淳于彪面前擺著兵書,眼卻望著窗戶,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看到白綾上的光線已經(jīng)變?nèi)?,卷起竹簡,起身踱到門前,隔著紗門簾瞥見韓珠木頭樁子一般立在月門旁,女兒淳于姣正在里面搭晾衣物,只見女兒走到門前,不屑地望著韓珠,聲音冷冷的說:“沒你的事了?!备芭尽币宦曧?,門板合上。韓珠垂頭喪氣地離開了月門。淳于彪立馬怒從心起,罵道:“他娘的,真是一頭有眼無珠的犟驢!”匆忙穿上外套,掛一把短劍,喊勤務(wù)兵牽來棗紅馬,騎馬朝大門走去。路過韓珠宿舍時,韓珠迎出來,甜甜地叫一聲:“爹?!贝居诒氩⑽蠢振R,望著韓珠失意的樣子,說:“記住,好事多磨!”韓珠縮頸點頭道:“孩兒記住了?!贝居诒氪唏R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停下來,吩咐道:“過會兒你去刑牢部吧?!表n珠一怔,急忙應(yīng)道:“遵命!”
暮光灑滿四野,陽光的余熱陣陣撲面。淳于彪不緊不慢走著,一面猜測姜淑瑤與范驪有可能在某個偏僻角落幽會。前幾次尋找未果,始終耿耿于懷、于心不甘。淳于彪平時奔忙于各工地,并不了解勞工食宿區(qū)周圍哪里還有空地,只能無目標地亂闖,他穿過寧清園,順著寧清園西圍墻向南折去。一路上到處是工程丟棄的磚塊、石頭、瓦片和木材,他邊走邊聽,除了昆蟲的鳴叫,并無其他聲音。無意中到了三棵松附近,忽然隱隱聽到簫的聲音,聲音特別小,且響了一兩聲就再也聽不到了。他十分好奇,也顧不得猜測,急忙催馬近前,一個人影倏然豎起,同時人影輕輕喚了聲:“范兄!”聲音輕柔而又溫暖甜蜜,分明是姜淑瑤的聲音,淳于彪當即心里酸透,但隨即又喜出望外,說:“淳于兄才是你靠得住的人呀!”姜淑瑤驚訝道:“淳于將軍?……”拔腿便走,淳于彪急忙催馬阻攔,與此同時,不遠處傳來馬蹄聲和馬的噴鼻聲,一個騎馬的人在夜幕中極速消失。淳于彪望著人影馬影,知道是范驪前來約會,鼻子輕輕哼了一聲,然后跳下馬背,立在失魂落魄的姜淑瑤面前,盡力把口氣變溫和:“本將軍有這么可怕嗎?”姜淑瑤向后退了一步,尷尬而又恐慌,一言未發(fā)。淳于彪向前蹭了蹭,盯著姜淑瑤模糊不清的面孔,看到兩束亮光,仿佛幽深的夜空中閃爍的星星,眼的余光瞥見一只微微抖動的簫,興奮地說:“哈哈,你還會吹簫?真不簡單!吹一曲讓本將軍欣賞欣賞如何?”姜淑瑤說:“抱歉,怕督察署的人聽到,不敢?!薄芭叮械览?。……請別心存戒備,也別嫌棄本將軍年紀大,本將軍的魅力你會慢慢感受到的?!闭f著將胸脯拍的砰砰響,“看看本將軍這身板,三十歲的年輕小伙也羨慕呢?!苯绗幦源粼谀抢锍聊徽Z,好像一尊黑色的木偶,她心里很恐慌,也煩透了。淳于彪降低音調(diào)說:“本將軍會真心待你好的,這段時間你也能體會得到。坐吧,本將軍陪你解解悶?!闭f著,丟下棗紅馬,伸手抓住姜淑瑤的手,姜淑瑤好像觸電一般,立馬掙脫,連連后退,說:“淳于將軍,明天俺還要早早出工呢,俺得回去了!”且說且走。淳于彪勃然惱怒,惡狠狠地說:“哼,跟姓范的在一起就不早早出工了!”見姜淑瑤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嘆息一聲,用柔和的口氣說:“好吧,本將軍從來不勉強人?!睜苛笋R跟在姜淑瑤身后,姜淑瑤見淳于彪態(tài)度溫和了些,緊張的情緒有所放松,腳步也放慢了。淳于彪望著前面嬌小的身影,搭訕道:“你在畫房歇息的時候沒人干涉吧?”姜淑瑤頭也不回道:“沒有,多謝您的關(guān)照?!薄靶卤蝗焓娣??”“嗯,多謝您的關(guān)照。”“嘿嘿,就會說句多謝您的關(guān)照!”不覺已到畫工住宿區(qū)附近,淳于彪不想撞見范驪麾下站崗的兵士,只好停下來,說:“本將軍就是你的靠山,今后有什么難處,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跟我說,啊?”姜淑瑤扭頭抱拳說聲“多謝”,匆匆朝宿舍入口走去。淳于彪警覺地望望四周,跨上馬背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