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秋天的紅葉,只為夢里的那場雪……小芳……今年的秋葉又紅了啊!可是……可是明年……明年……”
沐秋華想到傷心處,只覺心口更如刀割一般的疼,他深凹的雙眼亦慢慢變得暗淡無光,就如同那折多山谷的暮靄,終于湮沒在無邊的凜風(fēng)蕭瑟。
“我送你回酒店?!蹦贻p人默默捻著手中早已熄滅很久的煙頭,直起身,將領(lǐng)口往上拉了拉。猶豫間,他想要伸手去扶沐秋華,卻又倏地停在當(dāng)空。因為此刻他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面容枯槁的老人似乎已然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無從自拔,讓人不忍去打擾。
思慮片刻,年輕人還是探身輕輕拉了拉沐秋華的衣襟。山谷的風(fēng)已慢慢涌上來了。
“跟我走,現(xiàn)在還來得及下山?!?p> “年輕人,你走吧!我……不走了……”沐秋華呆呆地望著遠(yuǎn)處山谷,話音有氣無力,但卻又異常平靜和堅決。
“不……不走?”年輕人的臉上頓露出驚疑之色,雖然他年齡不大,但也清楚地知道這山頂寒夜的可怕。
“不走你會凍死在這里。”
年輕人霍地?fù)炱鸬厣系穆眯邪?,反背在胸前,再次伸出手,“走吧,我背你上去!?p> 沐秋華仍舊面無半點波瀾,佝僂著的身軀靜靜地坐在石凳上,“我哪里也不想去了。”
年輕人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老人竟會這般執(zhí)拗,但他一時也著實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只得再次憤懣坐下,重新點上一根煙。
“你是想就此交待了自己?”年輕人用力吸了一口煙,快速吐出,眉頭緊鎖起,“可我,還沒有聽完你的故事?!?p> “不了,”沐秋華木然苦笑著搖頭,“不講了,我的故事結(jié)束了!”
是的,沐秋華的故事結(jié)束了,二十九年,這對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來說,這個故事的確太長了。
“你今天來本就沒打算離開,對嗎?”年輕人問道。
“今天是當(dāng)年我和小芳第一次來此的日子,這里是我和她定情的地方,也是小芳離我最近的地方?!便迩锶A悵然一嘆,驀地回首:“孩子,你快去找你的朋友們吧!不要再陪我這個糟老頭子了。你放心,風(fēng)來的時候我會回去車?yán)锏??!?p> “一會刮起大風(fēng),溫度下降,路面會非常冰滑,你如何能爬上去尋到你的車?”年輕人不禁皺起眉頭,嘆了口氣。
“你不用管我了,去吧?!?p> 年輕人想來還從未見過如此倔脾氣的老頭,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老頭似乎也的確算得一個癡情種。
時間已不容再耽誤了,倘若冰雪來襲,再走將絕無可能。年輕人這一次沒有再去勸說,而是直接將手伸進(jìn)沐秋華的外衣口袋,幾下搜尋便干凈利落的取出車鑰匙,隨即頭也不回的徑直朝山頂走去。
約莫半個多小時后,他再次返回,將沐秋華的車停在了路邊。隨后,他又開來自己的車,與沐秋華的車前后停著。
“既然今夜你不走,那我陪你!現(xiàn)在這個時間已無法下山了?!蹦贻p人說著將車鑰匙遞給沐秋華。
此刻,天終于完全黑沉下來了,刺骨的寒風(fēng)從折多山深深的谷底呼呼吹來,那聲音仿若一個落寞的夜游詩人,在這無盡的夜,悵然吟誦著世間的孤獨……
“叔,你既不愿再講你的故事,可愿聽我的?”年輕人將車座椅調(diào)到了最低,默默平躺著身體,問向車后排的沐秋華。
“你說吧,孩子,大爺愿意聽?!?p> 年輕人將雙腿直直地伸展出去,搭在擋風(fēng)玻璃前,半起身將身體調(diào)整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又再次平躺回去。他微微呼出一口氣,閉上雙眼,開始講起他的故事:
——就從我七歲時的那個傍晚說起吧!記得那一次,也是媽媽唯一一次打了我。
那時候,我剛讀小學(xué)二年級。那天,放學(xué)之后我沒有回家,而是徒步走了十幾公里的山路,到了一條離家很遠(yuǎn)的河邊。那條河,很小的時候媽媽背著我到過幾次,我只依稀記得一些路。等我連翻過幾座山,磕磕絆絆走到那里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
其實,曾經(jīng)更小點的時候,我就有過一次想去到那里的沖動,可終究還是因為害怕放棄了。可是那一回,我最終不顧一切的去了。
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去嗎?因為我再也無法承受別人說我是一個沒有爸爸的野孩子。
在他們離開后,第一次我沒有去往那個通向回家的路,而是在一個岔路口,走向另外一個方向。因為媽媽曾經(jīng)跟我說過,在那條河上,有座很高的橋,我的爸爸便是死在那座橋下。他是為了去救一對被卷入河水漩渦中的母子,最后因為再無力自救,而死去的。
那天,我沿著河堤那條小路,不知道跑了多久,多遠(yuǎn),最后鞋子跑掉了,我就光著腳繼續(xù)跑,一邊跑一邊哭。我大聲喊著爸爸、爸爸,可不管我怎么喊,無論我跑多遠(yuǎn),我始終也看不到那座高高的橋。
媽媽找到我時,是在第二天的清晨。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找到的我,因為我真的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甚至已不記得自己是何時倒下,何時近乎昏迷的睡去。我唯一能知道的,那就是媽媽一定亦是跟我一樣,走了整整一夜。
我記得非常清楚,在媽媽尋到我的那一刻,一句話也沒有說,哪怕一個字也沒有問我,她只是將凍得嘴唇烏紫的我迅速從路邊抱起,回身往家的方向走。她默默地從我的頭上將那些蒼耳一顆一顆地剝?nèi)ィ瑵L燙的眼淚亦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臉上。
那一剎,一輪紅日正從東方的天露出了半邊臉,可余光中,我看到媽媽的眼睛卻比那紅日還要紅。
回到家中,媽媽給我洗干凈了身子,重新?lián)Q上衣服,抱到床上,不大功夫又給我端來了一碗面。
可等我吃完飯不多時,她又再次回到床邊,只是這一回她的手里緊緊攥著一根竹條。
那一次,媽媽把我的屁股打得整整腫了三天,而也是在那三天之后媽媽幫我轉(zhuǎn)了學(xué),我們也搬了家。
其實,我至今都不能確定,那一次回來媽媽有沒有罵過我,或者我有沒有向她訴說過委屈,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從那以后,媽媽再沒有打過我,而我也沒有再犯渾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