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涼庭盯著地圖上，剛剛釘上去的兩顆釘子指示的位置——洛州左章縣，帆州郎零縣——正是近兩案的案發(fā)地。
“地圖里？這地圖怎么了？”洛汝州疑惑地看向地圖。
“這一張地圖上標識的均是獵影者案的案發(fā)地。第一案，梁州柳縣，獵影者殺了貪官陳列峽一家二十余口?！甭鍥鐾ナ种傅貓D上的一個點，洛汝州、唐嫣湊上前來看。
“第二案，荊州滄縣，惡霸喬進一家一十九口，被獵影者誅殺于城外滄湖的湖心亭中?！彪S著洛涼庭的話語，他的手指也在移動，而洛汝州和唐嫣的目光也跟著轉(zhuǎn)移。
“第三案，譚州五石縣，大地主趙感和他的三個兒子被殺于花下樓。
“第四案，豫州南陽縣，貪官賀帆及十數(shù)個衙役被誅殺于縣衙。
“第五案，輔地火城，殺良冒功的云將軍王河被獵影者誅殺并分尸。這五起案件，被殺者均是有名的惡人。這半年來，我們一直被獵影者牽著鼻子走，這是因為，我們不清楚獵影者的作案邏輯，且他精通暗遁之道，幾次出動大批官軍封道搜尋，都無濟于事，故而遲遲不能將之緝拿歸案。
“但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你們來看看，前面五案與后面兩案有什么明顯差別——地理方位上的?！甭鍥鐾フ泻袈迦曛?、唐嫣來觀看地圖，并特意強調(diào)案件發(fā)生的地理位置。
洛汝州、唐嫣湊前觀察，洛汝州看了兩眼，便怪叫道：“怎么感覺，這獵影者，在不斷靠近京城?。俊?p> “后面兩案，又遠離了京城。”唐嫣補充說。
“對，獵影者案現(xiàn)在我們能看到的最大的疑點，就是這殺人路線，它太詭異了。獵影者先是在蜀地邊緣的柳縣，殺了陳列峽，并一路經(jīng)由中原進入關(guān)中，然后又出關(guān)前往左章縣和郎零縣，殺了宋材和范逢。”洛涼庭一邊說，一邊在地圖上指示著，“這個殺人路線，使我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這個假設(shè)可能會對獵影者其人，進行一個粗略但是自我感覺準確的形象刻畫。
“獵影者自蜀地而出，他可能與唐清存在師徒之類的關(guān)系——當然，也可能是他殺了唐清，取之暗器與秘寶，亦或者是偷盜而來——總之，其與唐清應(yīng)該是存在聯(lián)系的，現(xiàn)場的暗器足以證明這一點?！?p> 洛涼庭離開桌案后，在屋里踱步，說著自己的推理，而關(guān)于獵影者與唐清關(guān)系的推理，唐嫣也微微點頭，表示贊成。
“而后，他出蜀地，一路來到關(guān)中，不出我所料的話，他的目的地應(yīng)該就是京城，至少是京畿一帶。他一路犯下五起案件，來到京畿后又離開，我在想，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能不能大膽推測，獵影者在京畿地區(qū)得到了什么人的指示，或者是得到了什么東西，這些東西指示了他的仇人名單，讓他明確了目標，由而展開追殺。宋材和范逢，就是仇人之一。
“如果這個假設(shè)成立，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獵影者本意便是出蜀來京，尋找仇人名單，一路上聽聞當?shù)赜行┚挢澊髳?，便出手為民除害。而來到京畿得到仇人名單后，便就針對性地展開報復(fù)行動。這也解釋了一個疑問，為何前五案之間相隔時間如此之長，并且我仔細測算過，按照那五起案件案發(fā)所隔的時間和案發(fā)地的距離，大致推算獵影者的行程速度，都是大致相同的，這說明在前五案案發(fā)時，其并沒有處在一個趕路的狀態(tài)。而宋材案和范逢案，卻是僅隔了一日，他有了明確地目標，當然是只要找得到便施以擊殺。
“故而我沒想錯的話，只要他的仇家還沒被殺光，下一案，不會太久。而一旦我們將獵影者案定性為一起仇殺案，那偵破起來就簡單了很多。凡仇殺，則有仇，仇則無非情、財、角斗、殺孽幾種，殺即求滅門，這不是情仇；未失財物，不是財仇；下手之狠辣，又絕非角斗那么簡單。由而我們不妨大膽猜測，這會不會是因殺孽而起的仇殺案？
“而仇殺，又是各類案件中最明顯具有同態(tài)特征的一種，也就是說兇手會把自己身上——或者某個與自己相關(guān)的人身上——所遭遇的一切，同態(tài)搬運到仇家身上。獵影者手段極為極端，專行滅門，想來他或者他的同伴是不是也經(jīng)歷了滅門之事？而在一開始我們的推理中，又已經(jīng)認定他具有極強的仇惡心理，所以才誅殺巨貪大惡。
“再加上，在今晨的范逢案中，我說過有了一個新思路，如果說獵影者是尋仇到了郎零縣，殺了范逢，而范逢自愿被獵影者誅殺，是因為贖罪。那么，在當時的情形下，范逢的家人是有機會逃走的，他為什么選擇讓家人一同贖罪被殺？我認為這是因為同理心而引發(fā)的贖罪行為，這更是佐證了此案中宋材、范逢等人做下的殺孽，是不是就是滅門？而獵影者是不是大概率就是那次滅門的幸存者？”
洛涼庭越說越激動，他感覺自己正在逐漸靠近真相。
“也就是說，獵影者經(jīng)歷了滅門，所以想將仇人全部滅門，并且滅了他滿門的，還是一些巨貪大惡，所以他才仇惡的？”洛汝州問。
“是的，應(yīng)該就是這樣。不然無法解釋他極端的仇惡心理是如何來的?！甭鍥鐾セ卮稹?p> “那我們接下來應(yīng)該做的，應(yīng)該就是尋找這起滅門案吧？”唐嫣問，她作為唐庚越的真?zhèn)鞯茏樱匀皇锹敾?，一聽就明白并能順著洛涼庭的思路走?p> “沒錯，像是這樣的滅門大案，不可能官方?jīng)]有記載，我們?nèi)ゴ罄硭碌臋n案房一尋便知。只要找到涉及宋材和范逢的滅門案，就能大致確定獵影者的身份以及他的下一個作案目標。”洛涼庭答。
“好，走。”洛汝州說著，便向門外走去。
“等等，洛大將軍乃武將，民女更是一介草民，擅入大理寺檔案房這樣的機密重地，怕是不妥吧？”唐嫣疑問。
“唐姑娘多慮了，我哥也是半路出家的大理寺卿啊，只要不是軍國大事，比如兵力布防、財政收支一類的關(guān)系國家命脈的重要機密，像是典獄之事，根本就算不上國家機密，看了也無妨。”兩兄弟看著對方，最后還是洛汝州解釋道。
“原來如此。”
唐嫣也不再疑慮，三人前往檔案房。
檔案房內(nèi)，三人翻找著檔案，可是效率不高。
“不行，我們對檔案房太陌生了，這樣找不知道得找到什么時候?！闭伊艘豢嚏?，洛涼庭便感覺效率太低。于是大聲呼喚門口值守的府兵：“來人！去把管理檔案房的官吏叫來?！?p> “是?！?p> 一個府兵應(yīng)聲，隨后不久，就將一個著綠色官袍的官員帶到。
“卑職大理寺主簿張顯生，參見大掌事、大將軍。”那官員行禮作揖。洛涼庭、洛汝州還禮。
“這位是唐門掌門的真?zhèn)鞯茏犹奇?，唐門派來協(xié)助我們破案的?！甭鍥鐾ソ榻B。
“唐真?zhèn)鳌！睆堬@生依舊態(tài)度恭敬，行禮道。這唐嫣洛家二兄弟得罪得起，他一個小小的主簿可得罪不起。
“張大人?！碧奇踢€禮。
“唐姑娘是唐庚越掌門派出協(xié)助破案的，進這檔案房沒有什么不妥吧？”洛涼庭問。畢竟是在隴唐的國土上，還是應(yīng)對隴唐的官員有著一些尊重。
“自然沒有不妥，這檔案房內(nèi)所存就是一些典獄之事，哪怕外露也無關(guān)緊要?！睆堬@生答，隨后便問，“不知大掌事喚卑職前來，所為何事?。俊?p> “近來的獵影者案，張主簿應(yīng)該也是知曉的，現(xiàn)在我這里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這次來是想查一查，隴唐過去幾十年里，是否有滅門案發(fā)生，其中是否有案件涉及這幾日的死者宋材與范逢的？”洛涼庭開門見山，他從不喜拐彎抹角，洛家人的剛正直爽在他身上亦是有了很好的體現(xiàn)。
洛涼庭剛說完，張顯生便就驚叫一聲，說道：“這就巧了，自獵影者案發(fā)以來，卑職就在整理此案卷宗，順便啊，就把滅門案都整理了，對這類案件卷宗的存放位置相當清楚，請三位跟卑職來?！?p> 說罷，便帶路走到一個書架前，開始翻找，一邊說著：“要說這宋材和范逢二人，卑職也是有些熟悉的。”
“哦，怎么說？”洛涼庭問。對于任何可能與案件有關(guān)的信息，他都不想放過。破案就是如此，每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細節(jié)，可能都會成為案件的突破口，甚至決定點。
洛涼庭問罷，張顯生不急著回答，卻是先看向了洛汝州，那眼神好像是在尋求許可。洛汝州看了看，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說：“放心說，這里沒有外人。再者說，只要不是忤逆圣上、違背人臣之道的話，但說無妨，本將軍保你。”
得到洛汝州保證，張顯生這才敢開口說話：“不知大掌事是否知道，如今我朝的黨派之爭??？”
張顯生話一出口，便是極其敏感的話題。一個國家政治層面的黨派之爭，其實就是關(guān)于權(quán)力分配問題的爭奪，而皇帝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是這些權(quán)力名義上、制度上的最高享有者，必然是一定會參與到這場權(quán)力之爭當中的。而任何涉及到皇帝的言論，都必須再三小心斟酌，一個不慎，便會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我自幼離家，赴東歧學道，這兩年才回的中原，自是不知。”洛涼庭應(yīng)答。他的臉色有些不自然，他沒想到張顯生這么一個小小的大理寺主簿，從七品的小官，竟然討論黨派之爭，不由得心生些佩服。當然他也知道，張顯生敢說黨派之爭，自然有他的原因。
“現(xiàn)如今，我朝朝廷之上，是分了兩派的，一派以宰相大人為首，一派以秦王為首。卑職沒記錯的話，大將軍便是與宰相張大人是一派的吧？”張顯生謹慎地問，但眼中卻流露出些自信。
其實這所謂的宰相一派，背后站著的正是隴唐現(xiàn)在的皇帝——泰衡帝，李談。洛家正是帝派的主力核心。
而秦王李譯，則是前代皇帝——愍帝李騰最寵愛的妃子鄭妃所生，早在愍帝時便差點取代李談，成為太子，最后還是洛汝州、洛涼庭二人的父親洛蜀川出手，才保住了李談的皇位，故而李談對于洛家可謂非常信任，與洛汝州更是結(jié)拜兄弟，私底下均是以兄弟相稱。而李譯雖然沒能得到皇位，也沒有洛家支持，可是愍帝在朝中也給他留下了深厚的根基，故而李談繼位以來，李譯就一直與之分庭抗禮。宰相張?zhí)裨谇按闶侵爻?，因擁護李談，而成為帝派代表。
“張主簿這話，還是把我們當外人啊。誰不知道，宰相張?zhí)竦谋澈笃鋵嵕褪潜菹隆Ｎ衣寮遗c皇族一直交好，先祖曾與隴唐太祖有約，保李氏天下千秋萬代，我洛汝州自然唯陛下是命。而如果我沒記錯，張主簿其實就是張宰相的第三子吧?！甭迦曛菪Φ溃掖┝藦堬@生。他與張顯生同屬一個陣營，這張顯生的拘謹?shù)故怯行┒嘤嗔恕?p> 張顯生哈哈一笑，說：“大將軍明眼。這秦王一派勢力龐大，有許多王侯與之勾結(jié)，這是大將軍知道的，其中又以魯王黨最為強大。卑職記得，那宋材、范逢，便是魯王黨人。”張顯生聰明地閉口不提自己宰相之子的身份，確實是明智之人。
“魯王黨——”洛涼庭不自覺重復(fù)這個稱呼，有意讓張顯生繼續(xù)解析。張顯生卻又一次看向洛汝州。此人非常聰明圓滑，他知道這種容易掉腦袋的話，不能自己一個人全說了，做事尋找黨羽和替死鬼，這是其父教導的“為官之道”中的一條。
洛汝州當然也明白張顯生的意思，他可就沒什么好怕的，便立即接過話茬說：“魯王鄭諫，鄭妃的兄長，與他的侄子李譯關(guān)系親密。這么些年來，很多事其實是他替李譯背了鍋，是李譯得力助手。他二人，一個負責辦事，一個負責在官場里利用他二人的勢力向陛下施壓，令陛下不敢輕易動鄭諫。每每是鄭諫犯了事將被處罰，又被李譯保了出去，倒是一對好搭檔?！?p> “原來如此。張主簿繼續(xù)說吧。”洛涼庭示意。
“宋材，前禮部侍郎，范逢，在任郎零縣令之前，曾出任戶部侍中。這兩人在魯王黨中也算是核心人物了。范逢二十余年前就自愿去了郎零縣，宋材則是前些年才告老還鄉(xiāng)。他二人一死，倒是對魯王黨的一次打擊。這二人曾經(jīng)年輕時，在魯王黨中替魯王也是干了不少事。要說與二人有關(guān)的滅門案，就不得不說到他二人起家的機緣了。”
張?zhí)裆頌樵紫?，更是帝派的核心人物、代表，其在官場上的作為必然與跟秦王黨較勁是分不開的，哪怕是一些日常的家國之事，其中也必定會摻雜權(quán)力之爭。
比如一個地方出現(xiàn)了洪災(zāi)，朝廷要派欽差大臣去組織治洪，那么這個欽差大臣選誰？這個欽差大臣如果是敵對勢力的人，那是否要再想辦法去限制他的權(quán)力、避免其因為治洪而過分集中權(quán)力？如果他治洪有功，那怎么獎賞才能盡量不讓敵對勢力得到太多利益、從而避免造成勢力失衡？一個官場，只要存在黨派之爭，那身處其中想要不受黨派約束而治國理政，那是不現(xiàn)實的，你不去招惹黨派，他們也會來擠榨你的利用價值，令你不得安生。所以才說黨派之爭，是極度浪費政治資源的，所以才被歷朝歷代所禁止。
張顯生是張?zhí)裰樱瑢τ跀硨h的重要成員有著基本的了解，那是十分正常的事。
“大掌事、大將軍有所不知，其實這二人，以及魯王黨中的很多人，都非科舉出身，而是因四十年前的平淮侯案，得以起家為官的。”
“平淮侯案？那又是什么？”洛涼庭疑問，原本獵影者案就夠復(fù)雜了，這怎么還牽扯到什么平淮侯案了？
見洛涼庭問，張顯生轉(zhuǎn)過身，在身后的書架上取出一冊卷宗，打開遞給洛涼庭，然后說：“平淮侯案，那可是我朝有史以來的第一大冤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