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往事（上）
“幼年時，在漠北的草原上，我阿爸帶著我一同放馬歸家時，就曾唱過這首牧歌.....”木華黎捏緊了拳頭，面上卻平靜的緩緩開口道。
“看來，你原本是個札剌亦兒部的自由民，請繼續(xù)，我要知道你是如何來到凈州，又是如何進入鐵血忘憂閣的。不要想著騙我，在我面前，你的城府還遠遠不夠?！碧菊嫫沉艘谎凵倌晡站o的雙拳，口中淡淡道。
木華黎微微閉目，在沉默了片刻后，繼而輕聲道：“我么？七年了，一切都是從七年前開始呢......”
接下來，木華黎在明月之下，涼亭之內(nèi)，向帖木真緩緩述說了自己的過往。
事情是這樣的，七年前，札剌亦兒部爆發(fā)了內(nèi)亂，木華黎所在的札阿惕札剌亦兒部，與另一個札剌亦兒強部——弘合撒兀惕札剌亦兒部之間，因為爭奪牧場爆發(fā)了激烈的戰(zhàn)爭，札阿惕札剌亦兒部戰(zhàn)敗，部眾崩潰流散，木華黎家所效忠的氏族首領(lǐng)戰(zhàn)死，營地受到劫掠，在兵荒馬亂中，才七歲的木華黎便與父親古溫兀阿和幾個兄長徹底失散了。
在戰(zhàn)后，作為勝利的一方，弘合撒兀惕札剌亦兒部享受到了札阿惕部的牧場、女人和牲畜。成年的札阿惕男人有部分逃走，投奔別部，還有大部分被俘虜后通通殺掉，而作為沒有高過勒勒車車輪的幼童們，則被當(dāng)做奴隸，被勝利者所奴役。
在木華黎被俘虜后僅過了一個月，有來自西域的畏兀兒商人來到了弘合撒兀惕札剌亦兒部的營盤，他們是來收購草原上的皮貨、藥材、好馬，順帶也做一些奴隸買賣的。
為了獲得畏兀兒商人從西域帶來的玉器、珠寶、香料、精美的金銀器等奢侈的商品，以滿足自己的享受欲望，弘合撒兀惕札剌亦兒部的大首領(lǐng)將大量的，從部眾手中壓榨得來的皮子、好馬都拿了出來，當(dāng)然，一些奴隸也被他拿了出來，一股腦的用于交換那些奢侈品，而木華黎，就是被這樣賣給了畏兀兒商人。
七歲的木華黎隨即被畏兀兒商隊帶到了凈州城，并在這里的奴隸市場中被展覽轉(zhuǎn)賣。值得一提的是，在去往凈州的途中，由于木華黎生性聰明，他并未像其他被帶著的幼奴般一路上哭泣不斷，他是沉默不語的，他的眼睛在時刻觀察，耳朵也在時刻聽著畏兀兒商人在途中的對話，因此，在到達凈州城時，年僅七歲的他，竟然能聽懂大半的畏兀兒語了，雖然他不曾開口說，但他卻能夠大略聽懂那些畏兀兒人在說些什么。
在凈州城內(nèi)的奴隸市場上，在鐵籠中，木華黎仍舊不像其他奴隸般的或麻木，或憤怒，或哭泣，他仍舊在默默的觀察著這個陌生的城池，以及來往的人們，他被畏兀兒商人轉(zhuǎn)賣給了漢地的奴隸商人，就這樣又過了半年，他竟從漢地商人與來往的買奴客之間的討價還價中，學(xué)會了不少漢話，又通過觀察周圍店鋪的牌匾、旗幟上的漢字，在鐵籠中以手畫地，自學(xué)了不少漢字。
一天，他的這種小小年紀，雖困于囚籠但卻無比奇怪的寫寫畫畫的行為，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這個人一身黑色圓領(lǐng)袍服，頭戴結(jié)式幞頭，腰間挎刀，是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男子的雙目炯炯有神，他敏銳的察覺出了木華黎與一般奴隸的不同。
男人的名字叫移剌元戎，移剌既是耶律，金人習(xí)慣稱耶律為移剌。
移剌元戎是遼圣宗的后裔，他此時正在凈州任正七品同知刺史，乃是刺史之下，凈州真正的二把手，亦是第一輔佐官。
這日移剌元戎正在巡視城內(nèi)榷場，而凈州的奴隸市場，就在榷場內(nèi)的一個角落里，移剌元戎上前好奇的觀察這個不同于其他奴隸，一直在籠內(nèi)寫寫畫畫的孩童，木華黎則對他的靠近恍若未知，繼續(xù)著自己的自學(xué)。
所以，移剌元戎便從木華黎在地上寫出的筆畫中，看出木華黎竟是在書寫漢字！這讓他大吃一驚，一個漠北來的小奴，竟然在鐵籠中還沒有自我放棄，還在通過觀察自學(xué)漢文！
那一刻，移剌元戎就已覺察出了這個七歲幼童的不凡，而恰好，為了某些事，他正準備自小培養(yǎng)一些天賦不凡，又肯努力上進的孩童，所以他便將木華黎給買了下來。
木華黎自此進入了移剌元戎的家，在這里，移剌元戎自身無子，也沒有將木華黎當(dāng)做一個奴隸對待，而只是在名義上是自己的奴隸，實則是自己的義子，除了木華黎外，移剌元戎還有兩個年紀稍長的義子，以及一個八歲的名叫諾敏的俊俏義女。
之所以收養(yǎng)了三個義子，是因為移剌元戎暗懷恢復(fù)契丹人統(tǒng)治，光復(fù)遼朝的志向。他在年輕時，也就是海陵王統(tǒng)治末期，至當(dāng)今大定天子登位初期之間，曾想?yún)⒓右曝莞C斡在整個漠南草原掀起的，契丹人推翻金朝的大起義。
但他還未從家鄉(xiāng)動身呢，就傳來了窩斡被誅，大起義失敗的殘酷消息，所以，移剌元戎只能暫隱志向，權(quán)且留得有用之身，蟄伏以等待下次反金的時機到來。
不久后，移剌元戎考中了金朝的進士，由此入仕，數(shù)年間幾經(jīng)遷轉(zhuǎn)，他每到一地必會考察當(dāng)?shù)厣酱ǖ乩?，假借訪查民間疾苦之名，暗中勾畫當(dāng)?shù)爻浅?、關(guān)隘、河流山川，記錄成冊并隱秘收藏，以為將來起事之用。
而他的前兩個義子，就是他在轉(zhuǎn)任北京路和臨潢府路州郡時收養(yǎng)的。
至于為何收養(yǎng)諾敏，則是因為這個同樣來自漠北弘吉剌部落的少女，自幼聰明伶俐，從小就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她長大后，可以作為移剌元戎手中的一顆美貌的棋子，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將之送給關(guān)鍵的金人官吏，則可獲得情報，為自己反金的事業(yè)提供幫助。
移剌元戎深知自己不是一個能夠有能力、有心胸領(lǐng)導(dǎo)未來起義的人，他給自己的定位是一個謀士，一個未來起義領(lǐng)導(dǎo)者的重要輔佐官，所以，為了將來金朝局勢一旦有變，起義再度爆發(fā)做準備，他就決定親自培養(yǎng)出起義所需的人才，以作進身之姿，也是為將來的起義添磚加瓦。
移剌元戎認為，窩斡的起義之所以失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麾下的將才太少。窩斡部將，大多都是沒有文化，沒有見識，也沒有系統(tǒng)學(xué)過軍事的牧民、流寇、和一些他自己的老兄弟，所以，這樣的部將能帶出什么樣的隊伍呢？契丹起義軍的弓馬武藝絕對嫻熟，但缺少的就是良將對起義軍的整編與領(lǐng)導(dǎo)，因此，大起義之所以失敗，軍事人才的不足，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有鑒于此，移剌元戎就立志，要從自己的身邊培養(yǎng)出真正的將才，學(xué)過兵法并能用于實戰(zhàn)的將才！而包括木華黎在內(nèi)的三個義子，就是他選中的培養(yǎng)目標(biāo)。
三個義子中，一個是契丹人，一個是北地漢人，而木華黎則是蒙古人，這三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是被女真人殘酷壓迫的對象，都對金人怨入骨髓，所以，他們的忠心是沒有問題的。
在蟄伏凈州期間，移剌元戎教了木華黎很多，教他使用馬槊，教他大量的漢文，教他兵法戰(zhàn)策，教他分析地形，查看自己私藏的軍事地圖，帶他以外出游歷訪友為名，踏遍西京大同府南北的山川、平原，指畫山河，使整個西京路之軍事地理形勢徹底刻入了木華黎的腦海中。
移剌元戎的教導(dǎo)是認真的，也是嚴厲的，木華黎但凡犯錯，動輒就要跪地、禁食或受杖刑，而在這嚴厲而充實的時光中，少女諾敏就是木華黎心中的白月光了。
這是一個多么俊俏而善解人意的少女吶，在木華黎被罰跪時，她會偷偷給他送來水喝，在木華黎被罰不準進食的時候，她會偷偷把私藏的點心丟給他，而在木華黎被杖刑打的起不來床時，她也會悄悄的為他打來熱水，溫柔的用絹帕為他擦拭身子。
木華黎在諾敏那里得到了最大的安慰，說他和她是青梅竹馬也毫不為過，而那柄被博兒術(shù)搶走的破舊牛角梳，就是諾敏送給木華黎的，她還活著時，就經(jīng)常用它為木華黎梳理辮發(fā)。。。。。
就這樣，木華黎在移剌元戎的家中度過了充實又平靜的四年時光，直到三年前，也就是在他十一歲時，新任的凈州刺史來了，這是一位名叫紇石烈鶻眼的女真人，紇石烈乃是女真名門大姓，而這位新任刺史，亦是背景深厚，他的大哥紇石烈執(zhí)中，女真名為胡沙虎，是在中都做官的從四品大員、現(xiàn)任拱衛(wèi)直都指揮使，而據(jù)說，胡沙虎乃太子?xùn)|宮出身，是一位皇家心腹將領(lǐng)，可謂權(quán)勢極大。
紇石烈鶻眼上任后，由于移剌元戎的能力遠遠超過他，又對他不夠恭敬，也不給他贈送珠寶美女，還曾因為自身的貪婪殘暴而遭到了移剌元戎的彈劾，雖然這種彈劾很快就因為他大哥在中都的背景而被壓了下來，但從此，紇石烈鶻眼就嫉恨上了移剌元戎。他在觀察多時后，尋找到了機會，他買通了移剌元戎府中負責(zé)采購菜蔬和石炭的管事，一日，借外出采購之機，偷偷的將六副甲胄藏在了運送菜蔬的馬車之中，運入了移剌元戎府內(nèi)，并將甲胄暗中放在了院內(nèi)的地窖里。
在一切準備好后，紇石烈鶻眼指使那名管事告發(fā)了移剌元戎私藏甲胄之事，要知道，歷朝歷代，私藏甲胄都形同謀反，是要被誅殺的重罪，移剌元戎未曾想到這名心腹管事會背叛自己，但證據(jù)確鑿之下，移剌元戎及其家人，很快就被圍了起來。
木華黎當(dāng)然也在其中，移剌元戎自知必死，但他不想受辱而死，于是手持黑云槊反抗，他的幾個忠心的仆人也拔出了刀來，移剌元戎是想要拼死護送妻女和木華黎等三個義子離開的，但紇石烈鶻眼顯然是有備而來，他以精兵圍住了移剌元戎的府邸，廝殺中，移剌元戎雖連殺十?dāng)?shù)個金兵，但終究還是為箭矢射殺。
而木華黎在這場廝殺中，以十一歲的年紀，竟也能連殺數(shù)人，且刀刀致命，這引起了紇石烈鶻眼的興趣，他命人不要射殺木華黎，他要活的。
最終，移剌元戎、另外兩個義子、諾敏等人都被紇石烈鶻眼的軍士給殘忍的殺掉了，只有木華黎雖則中箭，但卻未死，木華黎眼見義父、兩個義兄還有心愛的諾敏都倒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悲痛欲絕，仰天大吼，一心提刀沖向紇石烈鶻眼，卻終是敵不過對方人數(shù)眾多。
少年被擒了下來，帶到了紇石烈鶻眼的面前，此時的木華黎心如死灰，一心求死，但紇石烈鶻眼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紇石烈鶻眼饒有興趣的打量著被按在地上的木華黎，片刻后，他做出了決定，他要讓這個所謂的“契丹反賊”余孽活著，將之賣入鐵血忘憂閣內(nèi)，以這小子的資質(zhì)，想必是能賣個高價的。。。。。
于是乎，在木華黎十一歲時，他失去了移剌元戎的庇護，被賣入了鐵血忘憂閣內(nèi)，重新淪為了更加悲慘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