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逢變
下午時分,馬慶和雪克該將一個身材瘦高的青年帶到了來寧館內,來到了帖木真的面前,帖木真上下打量來人,這個青年一身灰色窄袖粗布衣袍,面黃粗糙,但眼神沉穩(wěn),背著一個布褡褳,或許是用來乘裝獸醫(yī)所用器具和藥物的,他在見到帖木真和完顏塞補一眾人時,只是低頭穩(wěn)穩(wěn)的作揖行禮,并未看到絲毫慌亂之色,這種沉穩(wěn)的姿態(tài),使得帖木真對他的初始印象不錯。
在看到劉仲祿到來后,完顏塞補遂迫不急待的揮手,示意馬慶趕緊帶劉仲祿到隔離病馬的廄舍處看診,畢竟對于此時的塞補來說,劉仲祿這小子雖然年輕,但也只能死馬當馬醫(yī),先讓這個被馬慶吹噓的獸醫(yī)術很高的小子查看一番病馬再說了。
眼見劉仲祿從褡褳中取出一塊厚布包裹住口鼻,完顏塞補亦是有樣學樣,命館中仆役拿來幾塊干凈的絹布,隨即,帖木真、完顏塞補等一眾人,也以布包裹好口鼻,跟著劉仲祿往廄舍方向去了。
在廄舍外,帖木真等人離得有一段距離,遠遠的看著劉仲祿帶好了皮革手套,捂著口鼻進去了。
只見這青年先是發(fā)出一陣“吁”聲,安撫一匹倒地不起的病馬,而后再靠近,繼而撫摸馬頭查看流淚的馬目,又小心的扳開馬嘴,將馬嘴中的血絲唾液捻于皮革手套上仔細查看,而后他又慢慢撫摸病馬腫脹的脖頸、前后腿,在查看完一匹后,在接著查看另外幾匹病馬,如此這般仔細耐心的看診,絲毫未有急躁不耐之色,直到傍晚將至時,劉仲祿才從廄舍中而出。
他先是在離帖木真他們十數(shù)步外時停了停腳步,因為他看到對面的眾人因為自己從隔離的馬廄中出來,都下意識的后退了幾步,所以他才停下腳步,摘了護住口鼻的厚布,拱了拱手,朗聲對帖木真和完顏塞補他們認真道:“諸位官人且寬心,以小醫(yī)俺來看,這馬瘟深秋而發(fā),卻是只于馬匹間傳播,而不會出現(xiàn)馬傳人之事的。”
聽到劉仲祿此話,完顏塞補和帖木真對視一眼,盡皆稍稍松了口氣,而后,完顏塞補仍不放心,他沒有摘掉捂住口鼻的絹布,而后揮了揮手對劉仲祿道:“你這漢兒小廝是否能治貢馬?五日內,若貢馬恢復精神,盡皆好了,我這五百貫錢就全數(shù)賞你,若是治不好,出了差錯,當心你的項上人頭!”
劉仲祿聽后,微微一笑,自信回道:“好教官人知道,俺曾隨叔父于安次縣的鄉(xiāng)間行醫(yī)時遇到過此病,并曾協(xié)助叔父,一起治好過那里的猛安官人家的病馬,是故有經(jīng)驗,所以就依官人所說,五日內,看俺本事,若治不好您廄舍中的病馬,俺這條小命就仍由您處治!”
“好!貢馬事大矣,本官這幾日就在來寧館中,看你施為,若有所需,館中仆役也任你差遣,但貢馬若有差池死了,就別怪本官無情!”完顏塞補目光炯炯的盯著對面的劉仲祿,沉聲道。
“喏?!眲⒅俚撛俣裙硐蛲觐伻a行了一禮。
而后,完顏塞補和帖木真他們就看著劉仲祿取下了褡褳,并拱手示意需要兩個人幫忙,于是,完顏塞補看了一眼一側馬慶,馬慶便識趣的去幫劉仲祿了,而帖木真也向著一旁的雪克該微微點頭,雪克該也隨著馬慶走到了劉仲祿身前。
之后,劉仲祿拿出了一些瓶瓶罐罐,讓馬慶打來了清水煮熱,而后調配了湯飲草藥,再由雪克該幫他從褡褳處拿出了許多銀針。繼而,先是由馬慶配合著,將湯飲草藥灌入了一匹匹臥地不起的病馬口中,而后劉仲祿開始從雪克該手中接過一根根銀針,開始準備往病馬的頭上扎針了,此舉可是嚇壞了雪克該,他不經(jīng)大喊了一聲,喝止了劉仲祿的這種扎針行為,因為他從未見過給病馬扎針的獸醫(yī)治療之術,在草原上的獸醫(yī)們,要么就是以小刀劃破病馬靜脈進行放血療法,要么就是用火鐮打燧石產(chǎn)生火星點燃白山薊絨來進行火灸,以此燒灼、熏熨馬身上的病痛部位來治療,再不然便是摘取草藥調配湯飲進行治療,但像劉仲祿這般,想用一根根銀針扎刺馬頭的治療法,他還從未見過,蒙古人忌諱侮辱馬之面目,所以此時,這種前所未見的,針刺穴位的中原獸醫(yī)療法,使得雪克該這個沒文化的草原牧人極其恐懼而又憤怒。
但此時帖木真卻看出了門道,這不就是中醫(yī)針灸中的針法治療嘛,后世沒什么稀奇的,于是他朝雪克該喝令道:“雪克該聽著,無需阻攔!你且安心助他診治便好?!?p> 雪克該扭頭看了看帖木真,而后再度深深看了一眼劉仲祿,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個手刀的手勢,那意思是,如果病馬因為劉仲祿的扎針怪異舉動而死了,他雪克該絕不會放過劉仲祿,必要讓他為蒙古部的貢馬償命的。
劉仲祿只是一笑,毫不在意,而后便繼續(xù)從雪克該的手中接過一根根銀針,先在一匹病馬的頭上、脖頸下、馬腹處、腿部的部位扎了針并捻轉,而后再依次往剩余的病馬身上都扎了針,不過沒匹病馬,依舊癥狀輕重,而扎針的數(shù)量有多有少罷了。
在這番作為之后,劉仲祿已在廄舍中忙至夜幕,眾人舉火把,看他診治,再最后一匹病馬扎針結束后,劉仲祿出了廄舍,擦著汗來到了完顏塞補和帖木真等人面前,舒了口氣,自信道:“官人們放心,今日俺針、藥并用,通病馬之經(jīng)絡、調其氣血,調和其臟腑陰陽,今晚一過,明日一早,病馬癥狀必有好轉,俺今日能否就住于這來寧館中,若明早有了差錯,致病馬病情加重,就聽憑官人處治!”
“你倒是個識機的,本官答應了,今晚你就夜宿于館中,一切待明日一早,本官再來這廄舍看過,若彼時病馬們真有好轉,本官就先賞你小子一百貫錢!”完顏塞補對于劉仲祿的工作態(tài)度很是滿意,何況他本來也對這毛兒都沒長全的青年人的醫(yī)術有所疑慮,現(xiàn)在見劉仲祿這么自信,還甘愿留在來寧館中等著明日查看診治效果,這多少讓他對于對方的獸醫(yī)水平增添了幾分信心。
于是,當晚,劉仲祿就住在了來寧館內,而且就在病馬廄舍外,讓館中仆役們搭了個小帳,他自己就在小帳中歇息,以便隨時查看病馬情況,而在劉仲祿搭的小帳邊,馬慶、雪克該二人點燃一堆篝火,他們受完顏塞補和帖木真的吩咐,就在廄舍外守夜,照看著病馬,同樣也是在看著劉仲祿。
第二日清晨,完顏塞補、帖木真等人飯都沒吃,即當先到隔離廄舍查看病馬情況,結果到時,便看到雪克該、馬慶二人一臉喜色,而劉仲祿則仍舊一臉沉穩(wěn),只是不緊不慢的在擦拭著銀針而已。
見此情景,帖木真、完顏塞補往廄舍外走近查看,果然見廄舍中病馬有一匹昨日還倒地的,今日以能慢慢的站起來了,不過它站起來的時間尚短,很快就又緩緩的臥倒了,但即便如此,很明顯的,它的咳嗽聲變少了,原本腫脹的前腿也消腫了一片,整個馬匹的精氣神都顯而易見的恢復了不少,而其余的幾匹病馬,則有的流淚癥狀減輕,有的脖頸腫脹消了很多,還有得已然開始吃槽中的馬料了,種種現(xiàn)象表明,劉仲祿的藥與針灸,是起了效的。
于是,完顏塞補大喜過望,當場便按照允諾,命人賞賜了劉仲祿一百貫交鈔,而后還賜了他三匹上等絹,劉仲祿自然高興,作揖拜謝。
完顏塞補指著劉仲祿道:“小子,貢馬病狀好轉,本官不曾食言也,若今后四日,貢馬全都恢復如初,不咳、不流淚、周身腫脹全消,燒退而精氣神康健,完全恢復了神駿,那么剩余的四百貫錢,本官難道會吝嗇賜予你嗎?好生為貢馬診治,本官等著你來拿剩余賞錢!”
“官人看重,小人一定全力而為!”劉仲祿收好錢,即便沉穩(wěn)如他,也是面有喜色,鄭重朝著完顏塞補拱手道。
帖木真看著劉仲祿,亦是微微點頭,可以嘛,如此年輕,看著也就約莫二十歲吧,一把就掙了一百貫錢,還得了三匹好絹,放在這個時代,也是很不簡單了。
之后兩日,因為取得了完顏塞補的初步信任,劉仲祿便沒有再住于來寧館中,而是每日上午只需到館中調配湯飲草藥,再為病馬施針,而后便在中午后就返回馬市了,畢竟對于他來說,馬市中的生意也不少呢。而有鑒于劉仲祿不錯的表現(xiàn),病馬也在之后兩日中日漸好轉,完顏塞補也就對于劉仲祿沒有阻攔,反而愈加對他親切了,還接連兩日又分別賞了他一百貫錢。
然而,突變發(fā)生在劉仲祿治療病馬后的第四日中午,當劉仲祿于這日清晨再度診治完貢馬并離開后,到了中午時分,雪克該和馬慶急報于帖木真與完顏塞補說,廄舍中的貢馬病情出現(xiàn)了反復,已然有三匹病馬徹底口吐白沫而死了!
這種情況令完顏塞補和帖木真等人徹底震驚了,不是連續(xù)三日都漸好了嗎?貢馬怎么突然會出了事?
大驚之下,完顏塞補、帖木真等人火速沖到了廄舍當中,果然看到已有兩匹蒙古部的白馬與一匹克烈部的棗紅馬倒斃而死了,而剩余七匹病馬,則全都倒地,雖未死,看那樣子也是奄奄一息了。
“怎么會這樣?嗯?!”完顏塞補見貢馬此等慘狀,一時間青筋暴突,怒吼了一聲,而后他狠狠的瞪著一旁垂著頭的馬慶,一腳將之踹翻在地,罵道:“直娘賊,你說,怎么回事!”
馬慶猛地挨了一腳,心中亦是委屈,但他不敢表現(xiàn)出來,而是縮著脖子爬了起來,沮喪的小聲回道:“小人有罪,以俺想來,準是那劉仲祿用藥過猛,急于求成,以獲得大人您的全部賞錢,所以才導致貢馬倒斃的啊.....”
完顏塞補一聽后,腦中也是轉過了彎兒來,遂指著馬慶大怒道:“劉仲祿!庸醫(yī)!漢兒皆不可信!妄我賞了他三百貫錢,還有絹,你給本官去,帶上十個牽攏官,將那姓劉的賊廝給本官從馬市中拖出來,押到來寧館中見我,若抓不住他,你就等著本官要了你的腦袋吧,快滾!”
“喏,小人這就帶人去抓他,這就去,一定抓他回來,一定?!瘪R慶擦著冷汗,連連作揖,而后就欲招呼人往館外抓捕劉仲祿。
而當他就要走時,帖木真朝著他喊了一聲,“且慢!”而后帖木真撫胸看向完顏塞補,對他道:“塞補大人,今日死了的貢馬中有我蒙古部的兩匹,所以,可否也讓我的管馬侍從雪克該和近衛(wèi)二人一起,跟著去尋那劉仲祿?”
“且去,只要把劉仲祿給我抓來便好!”完顏塞補煩躁地揮了揮手,答應了下來,此時,他只想趕緊抓住劉仲祿來,至于帖木真要派自己的人跟著,因為畢竟死了的有蒙古部的馬,跟著馬慶他們一起去倒是情有可原,他沒什么不能同意的。
“雪克該,你帶著我的兩個近衛(wèi),跟著馬慶兄弟一起,去尋那劉仲祿!”見塞補答應,于是帖木真一揮手,示意雪克該帶著兩個人和馬慶一起去往馬市。
在馬慶、雪克該帶著人急匆匆地去往馬市抓人后,完顏塞補一時間扶額,痛苦地對帖木真道:“唉!此時貢馬已死了三匹,此事再難隱瞞,我今日就往尚書省去稟告,說不得,剩余的幾匹還未死的病馬,就只能由宮中尚廄局的御用獸醫(yī)前來診斷了,悔不該啊,不該輕信劉仲祿這江湖庸醫(yī)!”貢馬之死,還是死于他作為館伴使的來寧館中,他作為此間金人主官,無論如何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輕則削官罰俸,重則杖刑流放,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他想要的啊。
帖木真的臉色也不好看,他么的,貢物有失,金朝皇帝不會因此遷怒于蒙古吧,要知道,現(xiàn)在的蒙古還很弱小,自己也還在中都呢,金廷想要治罪于他,簡直就像掐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但愿這位大定天子真如傳聞中的那樣,是個施仁政、有慧眼的寬厚之人吧......
經(jīng)此貢馬好而復死之事,讓帖木真等一眾人在中都的境遇,一時間再度變得撲朔迷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