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完美總是帶有缺憾
眾人看到周侯燦醒了過來,一時間倒是不知道該做什么了。
反而是年紀(jì)較大的鄭御醫(yī)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快速伸手拔掉了還在周侯燦頭上微微顫動的銀針,快得甚至讓一旁的茹鳴鳳都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六十多歲了。
“燦兒,你怎的了,別嚇娘??!”孫氏率先在一眾人中反應(yīng)過來,拉住周侯燦的手,急切地說道:“要是你出了事兒,我可怎么交代啊。”
“娘,我沒事,方才就是沒帶頭巾,一時受了風(fēng),這才頭疼的?!?p>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孫氏猶在感激菩薩保佑,“要不咱今科不考了吧?”
要是剛才有人問這話,周侯燦可能真的要猶豫一下。但是剛剛的頭疼讓周侯燦擁有了這具身體的所有記憶,他決定搏一搏。
“考,當(dāng)然要考,為什么不考?”
聽到這話,周圍甚至有人暗暗點頭。
這才是沒事的周侯燦。
周侯燦看著周圍人的反應(yīng),雖然已經(jīng)知道原因,但還是忍不住地感嘆。
原來的這家伙從記事起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加上從小身體就不好,本來是被他母親孫氏攔著不讓干重活的。
但他某天也不知道經(jīng)歷了什么事兒,往后便嚷嚷著硬是要讀書。
可能是周侯燦小時候?qū)O氏給他讀過書的原因,孫氏對于讀書這件事本身是不反感的。
可順天府城中一個普通家庭哪里有供得起他讀書的錢啊。
但周侯燦最后還是跟著一個先生,讀上了書。
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九歲了,非常清楚自己讀書的機會到底有多不容易,所以學(xué)習(xí)起來那可以說是真的廢寢忘食。
有一段家里缺糧,飯都不一定能供得上,但周侯燦仍舊強撐著讀書。
可他的身體又不好,所以好幾次讀著讀著就直接暈了過去。
然而就算出了這樣的事,他還是沒有聽親娘的勸,依舊繼續(xù)讀了下去。
他可能已經(jīng)忘了他最初想要讀書的原因是什么,但在這段經(jīng)歷之后,他讀書的初衷就變成了掙個廩膳生員,好讓家里的吃穿用度能稍稍好一點。
要知道,廩膳生員每個月可是有六斗米的供給啊。
可能就靠著這個念頭支撐吧,他在小三試中一路過關(guān)斬將,直接進了順天府學(xué)做了廩膳生員。
再然后,他用了五年時間,硬是靠著對《尚書》的深刻認(rèn)識拿到了順天府的優(yōu)貢名額,從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進入了國子監(jiān)。然后又一口氣通過鄉(xiāng)試,更是在不久前拿下貢士,以十九歲的年紀(jì)成為今科最小的準(zhǔn)進士,比二十二歲的茹鳴鳳還要小。
周侯燦都佩服他的堅持和韌勁,他的表現(xiàn)也確實對得起他的字。
雖然周侯燦現(xiàn)在還不到按古禮行冠禮的年紀(jì),但由于考生登記需要字,再加上周侯燦家中已經(jīng)沒有男性長輩,學(xué)里的訓(xùn)導(dǎo)就提前給他起了個字。
學(xué)謙,意為學(xué)海無涯,故而要時刻謹(jǐn)記謙遜。
雖然現(xiàn)在的周侯燦也很想謙遜一下,下科再考,但重新為人,不拼一下,說得過去嗎?
何況在剛才周侯燦過那些畫面的時候,他總有一種感覺——原來的家伙實在是太順利了。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貴人襄助一樣。
就算拋開這虛無縹緲的感覺,殿試充其量也只是重新排位罷了,這種無本萬利的生意誰不做誰傻子。
提前進入官場三年對他這種無依無靠、貧寒出身的士子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畢竟三年之后跟現(xiàn)在也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差別,他還是要從底層做起。
難道他過三年再考就能考到一甲和二甲之前嗎?
大概率不會。
周侯燦表完決心,便轉(zhuǎn)了個身,朝著茹鳴鳳說道:“瑞父,這幾日實在是有勞了,害得你天天到我這兒來?!?p> “無事,無事,”茹鳴鳳一邊擺著手,一邊瞥了周侯燦一眼,“到時候發(fā)達了可別忘了我??!”
茹鳴鳳說這話的時候都忍不住笑,他一說完,周侯燦看了他一眼,也笑了起來。
“到時候還不知道誰提攜誰呢?是吧,茹大官人?”
周侯燦也是調(diào)笑著回了他一句。
對原來這個家伙來說,茹鳴鳳真是他的至交。
在國子監(jiān)里,周圍都是二三四十歲苦熬了大半輩子的人,還真沒多少人看得上他們這樣的小年輕。
周侯燦和茹鳴鳳兩人都生長在府城,加上二人年紀(jì)相仿,有著共同的話題。所以二人這一來二去地就熟了,漸漸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無話不談的程度。
“好了,說真的,四日后你有多少把握?”茹鳴鳳停止玩笑,嚴(yán)肅道。
“多少把握倒說不上,最低也是外放知縣,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p> 憑借自己對周侯燦拼命學(xué)習(xí)勁頭的了解,茹鳴鳳根本不信他這一番話。
他是絕對不相信那么用功學(xué)習(xí)的周侯燦會滿足于一個知縣的安排的。
“那行吧,既然你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礙了,魯司業(yè)的話我也帶到了,我就先走了?!?p> 茹鳴鳳說完,揖了一禮,沒等回禮,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看著茹鳴鳳略微有些決絕的背影,周侯燦明白,茹鳴鳳有些氣憤了。
或許是覺得自己不和他說實話,到現(xiàn)在還在騙他,也或許是別的什么。
但是,在這件事上,周侯燦確實沒有絕對的把握。
殿試是不黜落,但排位主要看卷面,內(nèi)容反而在次。
而由于家境原因,周侯燦的書法功底實際上并不是很好,這也導(dǎo)致了他前兩次考試雖然都考過了,但都吊在榜尾。
有個這樣的前身,周侯燦實在不好說什么。
他自己雖然由于業(yè)務(wù)需要讀了很多繁豎本子,但認(rèn)識繁體字畢竟不等于用毛筆寫繁體字。
那完全是兩碼事。
所以現(xiàn)在周侯燦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尷尬局面:他自己雖然認(rèn)識繁體字,也有原來周侯燦的相關(guān)記憶,但是他卻不太會寫。
或者說寫的不太好看。
“燦兒,你……我怎么說你好呢?”目睹了剛才一幕的孫氏無奈地說道。
周侯燦看著孫氏責(zé)備但又寵溺和不舍的眼神,心弦不知道怎么就突然顫動了一下,說道:“娘,沒事兒,咱又沒有門路,能有個知縣當(dāng)就很好了?!?p> “唉,”孫氏嘆了口氣,“都是娘沒本事,不能讓你當(dāng)大官?!?p> 說到這兒,孫氏好像也深有感觸,呢喃著看著遠(yuǎn)方。
周侯燦看著孫氏垂下去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了。
前世他也經(jīng)常聽過這樣的話,當(dāng)父母的總是會認(rèn)為自己沒有為自己的兒女們提供最好的東西。
但這中間的事情,又怎么能說得清楚呢?
周侯燦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下?lián)涞侥赣H懷里,說道:“娘,你別說了,這些年要是沒有你,我又怎么能到現(xiàn)在這一步呢?”
他說的是實話。
這些年要不是孫氏一直拉扯他,他根本沒法讀書,又何談有今天呢?
“娘,等我做了官,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敝芎顮N抱著孫氏,語氣堅定地說道。
既然已經(jīng)重活一世,那就好好把握當(dāng)下,來彌補上一世的缺憾吧。
“好,好,娘等著,”孫氏的臉上全是滿足的笑,“我的燦兒長大了,出息了!”
孫氏又看了周侯燦一眼,好像怎么也看不夠似的。
“燦兒,你爹要是知道你有今天,該有多高興??!”
“娘,我爹這些年呢?”周侯燦本來沒想起這一茬子事兒,但孫氏既然說了,他便順便問了出來。
“你爹啊,”孫氏猶豫了一瞬,“他是這天底下最好的人了?!?p> 周侯燦似懂非懂地聽著孫氏有些驢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反應(yīng)過來這個時候不是問這種問題的時候,于是便擦干臉上的眼淚,站直身子,對孫氏說道:“娘,我們還是進屋吧,現(xiàn)在外面還涼著呢。”
“哦,你看我這記性,走走,趕緊進去,”孫氏有些慌張,“你才剛好,不能吹風(fēng)的?!?p> 進了家門,孫氏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從灶臺上的和面盆里掏出一個餅遞給周侯燦。
“這是娘早上在街口的陳四叔家買的,還溫著呢,你快吃了吧?!?p> 周侯燦接過餅,咬了一口。
雖然已是半涼,但依然有著燒餅特有的焦香氣。
“娘,兒現(xiàn)在也出息了,你以后就別在外面做工了?!敝芎顮N正吃著餅,突然冷不丁地蹦出來一句,倒是把旁邊正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吃餅的孫氏嚇了一跳。
“沒事,娘不累,你到時候也是需要打點的,娘也不認(rèn)識人,到時候把這些年攢的錢都給你,還得你自己去活動。”
孫氏倒是不以為意。反正這些年她都這樣熬過來了,也不差這一段,何況她目前能想到的能幫到周侯燦的方法也就只有這個了,怎么會輕易就不干呢?
周侯燦沉默了,他靜靜地啃著手上的燒餅,只覺得每一口都無比珍貴。
自己雖然成了廩膳生員,但官府每月并沒有供給他足夠的米糧。
周侯燦當(dāng)時還想去學(xué)里爭論爭論,但被孫氏攔了下來。
孫氏當(dāng)時告訴他,說他們母子倆勢單力薄,找上門去理論也沒什么用,只能就這樣認(rèn)了下來。
少的這點糧食雖然不至于讓這一家子過不下去,但孫氏覺得不能虧待了正讀書的周侯燦,于是便每天去給別人做點洗衣服縫被子的活貼補家用,讓周侯燦盡量吃得更好一點。
周侯燦看著母親已經(jīng)遍布褶皺的手,不由得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有所成就,讓這些貪墨錢糧的不法官吏付出代價。
如果可能的話,讓這個時代也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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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覺之后,周侯燦精神抖擻地醒了過來。
在昨天下午的一番閑聊外加實地探索之后,他大抵弄清楚了自己家所處的位置——京城東南角的明時坊。
明時坊這地方說好也好,畢竟京城中寸土寸金,就沒有不好的地方,何況明時坊處于東城,臨近城門,更是有著漕運交通便利、貨物易于流轉(zhuǎn)的先天優(yōu)勢。
但要是說到弊端,明時坊的衛(wèi)生條件和居住環(huán)境卻不盡人意。
說穿了,一是人多,二是明時坊的面積也確實不小。
靠著有些模糊的記憶,周侯燦很快便大致適應(yīng)了這個時代。
他簡單地拾掇了一番,出了門就向西走,去拜訪茹鳴鳳。
茹鳴鳳的家也在東城這邊,但在東城的西邊,也就是靠近紫禁城的那一側(cè)。
路上不斷有人跟周侯燦打招呼,周侯燦也微笑著一一回禮。
但出了明時坊之后,情況就有些不對了。
周侯燦能很清楚地感覺到有人在他身后指指點點,但當(dāng)他轉(zhuǎn)身想一探究竟時,卻又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既然不知道原因,周侯燦便索性加快了腳步。
沒走幾步,他就碰上了正朝著他這邊走的茹鳴鳳。
茹鳴鳳提了一個小籃,他一看到周侯燦就連忙向他擺手。
周侯燦不明所以,跟著茹鳴鳳到了一處僻靜的巷子。
“學(xué)謙,你好大的膽子!”
看著周侯燦一臉無辜的樣子,茹鳴鳳此時已經(jīng)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你不知道你的事在這東城中已經(jīng)傳開了嗎?甚至可以說現(xiàn)在整個京城二十八坊,好事兒的就沒有不知道你的事的,你還敢上街?”
周侯燦還是一臉懵:“我啥事值得這么多人傳?”
“你——”茹鳴鳳提醒自己別生氣,畢竟面前這人剛醒,什么都不知道,情有可原:“今科貢士,就屬你年歲最小,又出了那檔子事,人家想不知道你都難!”
“哦,”周侯燦也很無奈,“主要是之前我也沒想到我能這個年紀(jì)就考上貢士,太高興了。再說了,傳就傳唄,我還能掉兩塊肉不成?”
茹鳴鳳沒再多說,怕一不小心被周侯燦氣出個毛病。
他直接把手里的籃子推給他:“這是我求家父熬的藥湯,有安神靜氣的功效,本來想著去你家送給你呢,現(xiàn)在既然在這兒碰到了,你就自己拿回去吧?!?p> 周侯燦接過籃子,看著茹鳴鳳做出一臉不情愿的樣子,倒是認(rèn)真地行了一禮:“茹兄,愚弟我先提前祝你金榜題名了!替我謝過世叔?!?p> 周侯燦說完,便瀟灑地提著籃子轉(zhuǎn)身離去。
他雖然沒有去茹鳴鳳的家中拜訪,但也見著茹鳴鳳了,也就沒必要再腆著臉跟茹鳴鳳走了。
何況茹鳴鳳的心情看起來還不算太好,那就更沒必要碰這個霉頭了。
“周侯燦!”聽到茹鳴鳳的喊聲,周侯燦適時轉(zhuǎn)頭,期待地看向他,想知道他會說些什么。
“記得到時候把籃子還給我!”
周侯燦一聽這話,果斷提著籃子離開。
茹鳴鳳把他當(dāng)什么人了!
他是那種不還別人東西的人嗎?
“誒,我說學(xué)謙,你聽到?jīng)]有,記得把籃子還……”
周侯燦已是趁機跑遠(yuǎn)了,直接忽略了身后看上去像是來逼債的茹鳴鳳。
夏冬風(fēng)
本章有一個點,北京外城是嘉靖年間才筑成的,所以現(xiàn)在只有內(nèi)城二十八坊。這章之后好像有個彩蛋章,是明代北京城圖(帶外城的),是八十年代侯仁之的北京歷史地圖集的掃描版。 還有一個問題提前說一下,今天的北京話是在清代定型的,但是“胡同”這個詞語在明代是有的。語言學(xué)的問題太復(fù)雜了,今后寫到會注明的,有支撐的會注明材料,編的也會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