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姐再沒有來流水線了,她死在了自己的宿舍里面,死因是安眠藥使用過量。
前兩天我便是知道了工廠里面有個女工吃安眠藥死了,有人說是吞下的是二十粒,有人說是半瓶,有人說是一瓶。
有人還傳得有鼻子有眼,說是工廠的保安去收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尸體太美,還進行了奸尸。
一開始我是抱著好奇的心態(tài)去打聽這類消息的,然而過幾天之后,我才從梁叔的口中知道了死的人是蘭姐。在我自言自語問蘭姐什么時候再回生產(chǎn)線的時候,梁叔告訴我她不會再來了。
我頓時有如五雷轟頂,我之前絲毫沒有懷疑過,蘭姐雖然幾天沒來生產(chǎn)線,但她之前也經(jīng)常請假,她為什么就這么走了,她怎么舍得那些花兒呢。
她樓下那個醫(yī)生,也因為過度賣藥而被警察抓走了。
一整天我都處在不可置信當中,以至于再次發(fā)生了解離,感覺一直看著自己在流水線上裝填。再次感覺到周圍的一切不真實起來,我的靈魂脫離了肉體,在頭頂上空游蕩,還注視著下面的人穿著白色的衣服在重復著動作。
我問梁叔是否知道內(nèi)情,梁叔什么也沒說,讓我下班后去他家吃飯。
阿輝什么也沒說,但我準備去梁叔家的時候他卻表示不去了,“今天得回去打一把游戲,有個活動?!?p> 我獨自一人坐著梁叔的電動車到了他租房樓下,鎖車的時候他笑了一聲,我朝他看的地方看去,一群小孩在那里圍著一個大鐵圈轉(zhuǎn),兩撥孩子一人站一邊,把那個不知道那里來的大鐵圈推來推去。
樓道的時候梁叔不停地問阿輝為什么不來,我奇怪得很,阿輝上次來幾乎就沒說什么話,但梁叔把他的名字記得很牢。
“他說要回宿舍打游戲。”
“打游戲可以來我這打嘛,一邊吃一邊打?!?p> “你這里沒有WiFi?!蔽抑缓秒S便找了個借口。
梁叔不說話了,他并不知道我們宿舍也沒有WiFi。
他把鑰匙插進鎖孔里面扭動的時候,那扇門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仿佛活了似的?!拔铱窗。⑤x要比你踏實一點,你要跟他學學?!?p> 我不太明白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只當做他是對阿輝沒來的遺憾。
我一個人坐在那里看電視沒啥意思,拿了個掃把和鏟子開始掃地,梁叔瞥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廚房里水嘩嘩流著,他正在洗昨天用過的碗筷。
“梁叔,今晚吃什么?!?p> “又吃排骨?!彼D(zhuǎn)過頭笑嘻嘻地說道,“這次是新鮮的。”
“哦?!蔽依^續(xù)掃著地板,灰塵并不多,只不過是有一些頭發(fā),看來梁叔或是他老婆沒事經(jīng)常打掃。
房間里又恢復了寂靜,我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畫面是一個電視廣告,我繼續(xù)掃地。
掃完后我走到灶臺,站在他后面看著,他正在一個鍋里面洗排骨,不停在挑一些什么東西出來,洗完后倒出來一大盆血水。
“梁叔,蘭姐的事,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嗎?!?p> “我不知道?!彼皖^繼續(xù)洗著排骨,情緒沒有一絲的波動。
我愣了愣,心說你個老頭子在線上的時候叫我過來你家,現(xiàn)在就跟我說什么都不知道。
我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他似乎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還是在低頭挑著什么。
電視機的聲音還在播放著,異常清晰,我愈加尷尬起來,想馬上就逃離他這個房間。
“您一點都不知道嗎?!?p> “我要怎么知道?!彼D(zhuǎn)過身來,激動地說道,“她一句話也沒說就吃藥死了,我要怎么知道,關(guān)我事呢!你看她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嗎,讓她遠離那些垃圾,她當我的話是放屁!現(xiàn)在人家自己不要她了她還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梁叔的臉忽然變得扭曲,一片通紅,臉上的兩只眼珠渾濁不堪,像是要凸出來,“這人不值當,陳仰,不值當,她的命天生就是給人害的,本來可以好好生活的,她偏不!這人不值當,不值當……”
我被嚇住了,我從未想過有天梁叔會是這副模樣。他的各種情緒混合在了一起,最后以一種暴烈的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
“她算是老員工了,以前跟阿豪差不多一批來的,你看看阿豪怎么樣,她現(xiàn)在怎么樣?!背燥埖臅r候,梁叔淡淡地說道。
我沒想到他還會主動談起這個話題,一開始他依舊像往常一樣談談自己的孩子,還有新聞上看到的那些惡劣的事件,叫我要守規(guī)矩。我也配合著他談論著,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那件事。
“那她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呢?!?p> “唉,還不是給她那所謂男朋友害的,找什么不好,找了個吸毒的,那男的一米七幾,不到一百斤,阿豪一開始就叫她離那個男的遠一點,她不聽,被騙的團團轉(zhuǎn)?!?p> “然后那個男的的就跟她分手了是嗎?!蔽移髨D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信息拼上去。
“沒有,那男的后面就被抓進去了,抓進去以后她終于死心了,我和阿豪還介紹另一個男的給她,談沒多久,就說不合適。那不合適就不合適,我們也可能去逼她,對不對。但是那男的出來以后她又和他在一起了,我們所有人都不理解,不想跟她講話。”
“那蘭姐對他那么好他還不知足。”
“她沒錢了嘛,那個人出來,說要做生意,就騙錢,以前騙錢是去吸毒,現(xiàn)在騙錢是說去做生意,到底做什么不知道,她自己的錢被騙光了還說來跟我們借,我說不借。我知道她是什么情況,最后果然,她被害的欠了一屁股債,還被甩了。”
我看到梁叔往自己碗里倒酒,那瓶冰凍的啤酒就放在桌子下,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拿出來的,可能是我舀飯的時候,乘著飯的那個碗被他推到了一邊。
“那個男的后來是不是跟別的女的跑了?!?p> “哎呀你還不明白重點嗎,關(guān)鍵不是這個男的最后跟誰跑了,是這男的本身就吸毒?!绷菏鍍墒謹傞_,頗為無奈地看著我,“還有就是暴力,你不知道,用煙灰缸敲她的頭,傷口兩個月前才好。”梁叔似乎說的很痛苦,咕嚕咕嚕喝下去半碗酒。
“在工廠打蘭姐嗎。”
“在他們的宿舍,那個宿舍還是以前她叫阿豪給她調(diào)的,后來阿豪說不能讓那個男的住在那里她還去吵了一架。她啊,總是對不該好的人好。那些對她好的人,她視而不見?!?p> “阿豪原來人還挺好的嗎?!?p> “總體上挺好的,他這個人就是公正,性子純。以前也是不太服管的,剛來的時候經(jīng)常跟一些亂七八糟的混在一起,后面升上去了,性子知道收一收。今年剛結(jié)了婚,我看他壓力也很大,頭發(fā)白了好幾根,你別看這些線長呼風喚雨的,全部產(chǎn)量的壓力都是壓在他們身上……”
“我感覺他挺死板的。”
“你別說,在這個工廠,可能只有那些死板的人才可以走上去,那些太油滑的,跳來跳去的,走不遠的?!?p> 我沉默,不太想聽到關(guān)于阿豪的任何好話。
他看著我的臉,“死板,就是守規(guī)矩,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嗎,去哪里都要守規(guī)矩。”
我點點頭,“他們是一起來的是嗎,阿豪和蘭姐。”
“是啊,都是同一個地方的,聽說住的很近,父母都是種田的。阿豪每次回去她爸媽都說你要幫我看一下她,看一下?!?p> 我沉默地吃著飯,沒想到蘭姐居然是為了一個人渣自殺,我想到了她的一顰一笑,鼻子忽然有些發(fā)酸,只好用喝湯的聲音來掩飾自己。
“你長得和他很像你知道嗎。”
“和誰?!?p> “他的那個男朋友?!?p> “梁叔你可別胡說啊,我不吸毒的?!?p> 梁叔并沒有被我這句玩笑逗樂,而是平靜地看著我,“膚色像,都是一樣有點黑黑的,眼睛和鼻子也很像。”梁叔的語氣低沉了下來。
我被他盯得有些發(fā)麻。
“她有跟你說過嗎。”
“沒有?!蔽覔u搖頭。
吃完了,我積極地幫梁叔收拾著剩菜和骨頭,把它們倒進一個黑袋子里面。由于梁叔家里沒有帶蓋子的垃圾桶,所以所有的廚房垃圾都要馬上扔進一個袋子里放在門口。
“小蘭還是很好的,剛來的時候梁叔梁叔地叫,過年回來給我?guī)依锏难促N膏,我兒子第一年剛來的時候,她還帶他去吃麥當勞,后來和我老婆一起去寺廟里面求了塊玉佛,現(xiàn)在我兒子還帶著。”
梁叔一邊刷著碗一邊說著,他的語調(diào)變得愉快起來,聲音跟在流水線時那樣響亮,眉飛色舞地講著,好像是在講昨天剛發(fā)生的事情,那些碗在他的手上翻飛,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傾瀉著。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梁叔叫“小蘭”,梁叔說完這句話便不說了,繼續(xù)只剩下水流的聲音。
我看著電視,不一會兒聽到了一個尖銳的呼嘯聲,像是水壺快要煮好水的聲音,我聽了一會兒,想著剛才也沒有看到梁叔煮水。
我看向灶臺,梁叔人不在了。
我瞥了一眼,廁所的門關(guān)著。
“梁叔,你燒水了嗎,水好像開了,在哪啊?!蔽覍χ鴰T問道。
沒有任何的回答。
我又問了一次。
依舊沒有任何回答,那呼嘯聲依舊持續(xù)著。
我終于明白過來,眼眶忽然就濕潤了,然后調(diào)大了電視機的音量,里面的主持人正在推廣一個吃了可以二次發(fā)育長高的藥。
“你剛才叫我啊。”十多分鐘后,梁叔出來問道,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噢,我是問門口那袋垃圾待會我是不是帶走?!?p> “你能帶就帶吧,不然我明天上班拿走也行,放太久就臭了?!?p>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