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記載,“大陸曰阜,大阜曰陵?!卑擦杲篱L約六十里,上游是王家?guī)X所在的安橋鎮(zhèn),下游地勢平坦,最高處是一座高約三丈,曲折向南的大土山,人稱南陵。兩地并作一處,故而合稱“安陵”。
安陵江由地得名,下游水勢平緩、河曲蜿蜒,只在離王家?guī)X五里外有一處險地名喚“拐子灣”。
拐子灣顧名思義,江水在這里拐了個直角,又兼得此處地勢上下分明、左高右低,原本寬泛的河道在此處急劇收窄,水流湍急、怪石嶙峋。
酉時三刻,王年他們所乘的麻秧子便已來到了拐子灣前。
老芋頭氣沉丹田,四平八馬地撐住了船尾的長舵,他那兩個兒子每人手持一根長約四丈有余的竹篙,忽而側(cè)立船舷,忽而躍起至船頭,借著昏暗的月光左右出擊、推戳不綴。
正所謂“篙點崖壁似擊劍,首尾呼喝聲不絕?!备缸尤孙@是操老了麻秧子、跑慣了這條水道的行家。
眼看著一團六尺高的柱石就挨著船幫不過尺許飄然遠去,一手抓著船艙榫頭,一手挑著窗簾向外張望,被涌起的浪花濺了一頭一臉的王年輕舔著嘴角帶著腥氣的江水,一顆七竅玲瓏心都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兒。
正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自打離了詹州府城回到王家?guī)X本就是一場豪賭,不問天色、不由分說地執(zhí)意夜航更是一場豪賭中的豪賭。
想到這兒,他又忍不住轉(zhuǎn)過頭望向?qū)γ?,卻只見石伢子同他一樣雙手找著兩處榫頭抓著,身子緊緊貼著艙壁,一雙眼睛因為剛哭過不久正泛著血絲,整張小臉都帶著瑟縮懼意。
可即便如此,石伢子卻始終咬緊了牙關(guān),從頭到尾都沒喊出過一個“怕”字,直把王年一雙原本就脫去了塵翳的長眉細眼看得如同明澈鳳目一般。
“石伢子莫慌,等過了這拐子灣我們便安全了。”瞧見石伢子渾不似普通孩童般的上佳表現(xiàn),喜不自勝的王年連連安慰道。
“嗯~石伢子聽年叔的?!笔笞右е来饝?yīng)著。
見石伢子一副勉力支撐的模樣,王年心中老懷暢慰,“有子如此,夫復(fù)何求?”
“只要賭贏了,這詹州府城便不再姓徐了!”這般暗自吶喊的王年咬緊牙關(guān),雙腿死死地頂住了座艙的擋板,英俊的臉上盡顯猙獰之色。
所幸天道垂青、上仙保佑,他這一路走來都賭對了!
“順風(fēng)~大吉~”
雖則上船前王福千叮嚀萬囑咐要噤聲、低調(diào),可這烏漆抹黑的夜里,能有驚無險、毫發(fā)無損地過了安陵江兇名昭昭的拐子灣,老芋頭還是忍不住引吭高歌了兩聲,驚得兩側(cè)山林間“撲棱棱”飛起鳥雀無數(shù)。
……
詹州府城名“漓陰”,正所謂“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這漓江原本繞著詹州老城東北角一路向東,故而有“漓陰”之稱,后來上都宮真仙“一劍斬邪魔”,不但將詹州老城毀了大半,更是把此處的氣運都斬得干干凈凈。
仙人有感于天道違和,出手將上游四十多里外的一座大山夷平,這便有了如今的詹州新府城,雖然已經(jīng)身處漓江北岸,但因著多年的習(xí)慣,當(dāng)?shù)匕傩找琅f稱之為“漓陰”。
漓陰老城占著水道通達的地利,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城廓墻高,城開六門,高十丈,囤積糧草可供三十萬軍民支使三年,一貫是中土西南第一雄城。
新城規(guī)模雖比老城小了一些,可布置卻更為井然,橫三豎三六條大街貫穿城池的東西南北,衙門、商戶、百姓居所皆是按部就班、分隔有序。
新城東邊的聚星街是達官貴人聚居的地方,商鋪林立,終日里唱賣吆喝聲不絕。到了晚上,各種酒肆、戲園、春樓將燈籠高高掛起,門前車水馬龍、門內(nèi)人頭攢動,一片歡聲笑語、絲竹繞梁不斷,當(dāng)真是人間好去處。
詹州占著漓江、汶水的水道便利,往來販賣絲、錦、桐油的商客絡(luò)繹不絕,聚星街東邊的悅來客棧地方廣闊、環(huán)境清幽,卻是不少大商販落腳漓陰城的首選。
時近戌時,仍在一樓大堂里用飯的客人已然寥寥,一個頭戴烏幘、身著瀾衫的中年人正望著門外吃酒,瞧見斜對面那燈火通明的三層高樓外,有三三兩兩的皂隸衙役在轉(zhuǎn)悠兜風(fēng),便忍不住開口問道,“我說小二,這對過是什么地方?怎地有這么多當(dāng)差的?”
“客官是頭一回來我們漓陰城吧,連醉仙樓都不知道?”正在抹桌子的小二回頭一看中年人手指的方向頓時樂了。
“哦~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醉仙樓?!敝心耆俗砸詾榱巳坏攸c了點頭,“莫非這醉仙樓是州府老爺所設(shè)?不然怎地能安排衙役專職凈街守門?”
“客官說笑了,州府老爺哪兒開得了這醉仙樓啊?!毙《恍Γ詢烧Z之間竟是將一州父母都不放在眼里。
“客官走南闖北可曾聽說過‘金絲紅云聚一堂,千金萬戶分兩廂’?”小二賣了個關(guān)子道。
“我往來詹州做買賣,這句對聯(lián)自然是聽過的,純金絲楠木打造的‘九曲十八廊’,一翻身就好似千朵萬朵紅云花開的‘紅云錦鯉’……”說到這兒中年人頓時一愣,繼而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恍然道,“這對過原來是徐半城的產(chǎn)業(yè)?!難怪有這么多的衙役過來撐場面?!?p> “客官說笑了,徐老爺雖然面子大,但也不至于說天天請這么多的衙役過來站街?!毙《涯ú纪缟弦粧欤瑴惖街心耆俗肋呉荒橋湴恋卣f道,“今兒個是徐老爺做東,為了免費州學(xué)的事兒遍請了州里的各位先生大才、各色豪紳員外,州府大老爺特地派了皂隸過來給徐老爺站臺的。”
“免費州學(xué)?”中年人驚訝道。
“可不是!”店小二挺直了腰桿,仿佛那州學(xué)是他上下聯(lián)動辦出來的一般,“只要是年紀二十歲以下,凡我詹州人士,皆可到州學(xué)里來讀數(shù),每歲有春秋二試,由致仕的嚴閣老主考,輔以我詹州府各處才學(xué)卓著、學(xué)富五車的大才為考官,不合格者淘汰回家,合格者進階升學(xué),筆墨紙硯、藏書典籍、吃食住宿全部免費!”
“當(dāng)啷~”
兩根七寸六分長的筷子砸在了青花瓷盤子上,中年人雙目圓瞪,一張大嘴幾能塞下一顆鵝蛋。
“全都不要錢?”
“全都不要錢!”店小二看著中年人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下暗笑,這已是今日被他嚇傻的第五位外鄉(xiāng)客人了。
……
“來來來~我等敬德宏兄一杯,若無德宏兄振臂高呼、慷慨解囊,我等焉能做成此大事。”
“善!有德宏兄舉此義幟,實乃我詹州府千萬讀書人之福也!當(dāng)浮一大白!”
今日醉仙樓的的雅樂居里宴開十二席,全詹州最頂尖的人物幾乎都到了此處,隨著一聲聲“德宏兄”的祝酒詞落下,主席正中位置上,一位鶴發(fā)童顏,穿著一身寶藍底暗紫紋云紋團花錦袍的老者緩緩起身,抬手壓了壓群情激昂的眾人,待的大廳里鴉雀無聲了,這才舉杯致謝道,“諸位繆贊博愧不敢當(dāng),此番州學(xué)一事全賴嚴閣老居中運籌,陳府尊上下打點,還有各位同仁共襄盛舉,徐某只不過是盡了些許綿力而已。”
“愚以為,這杯酒該敬嚴閣老、敬陳府尊,敬咱們大家!”
“諸位,請與徐某一起滿飲此杯!”徐博高舉酒杯,繼而抬袖遮面,二錢玉壺春仰頭而盡,待到他翻手亮起白玉一般晶瑩剔透的杯底,霎時間一股子熱氣從他的小腹一路躥到喉嚨口,原本紅潤的臉色更是平添上幾分酡紅。
“善~德宏兄所言甚是!”
“居功不自傲,德宏兄真吾輩楷模也!”
一片呼喝贊嘆聲中,眾人手中的酒杯盡皆見底,接著便是按著地位座次,輪流向著正中的徐博敬酒。
絲竹之聲響起,卻是久候多時的樂匠吹啦彈唱了起來。
那徐博明明已是知天命的年紀了,可這酒量卻似是通了海的,來者不拒、把酒言歡,直把那幾個尚對他主事有些不服氣的清高之輩都給喝服了。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一頓酒宴賓主盡歡,直喝到亥時人定,這才曲終人散。
自有家丁將幾個沒有下人伺候的醉漢扶去廂房歇息,徐博端起一杯參茶,金刀大馬地坐在了廳堂首座的太師椅上慢慢啜飲。
一呼一吸之間,一股股熱氣自他的頭頂心蒸騰而起,原本因為飲酒過量而色近醬紫的面皮,須臾之間竟是慢慢恢復(fù)成了健康紅潤的顏色。
“人不見幾日了?”一碗?yún)⒉韬缺M,嘴里輕咬著參莖的徐博閉著眼問道。
“前日午時就不在賬房里了,手下人初時也沒在意,今日恰巧是存銀封庫的日子,管賬的要他簽字畫押,找遍了六大街都沒找著人,這時候何伯才覺著不對,趕緊來向我報告來著?!毙母沟墓苁屡踔斜P,畢恭畢敬地答話道。
“呵呵~李家那小子的事是他經(jīng)手的,雖然窺不得全貌,但以他的聰明勁兒,八九成應(yīng)該是猜出來了個大概來?!?p> “老夫見他年紀輕輕就識大體、知進退,更難得的是肯下苦功夫,這才力排眾議抬舉他做了一方掌柜,想不到打了一輩子雁,到老了居然被只麻雀給啄了。”徐博把后腦勺靠在椅背的軟枕上自嘲地笑道。
“王年啊王年,你倒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