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伢子他們剛上岸的時候，穿著一身金線薄紗醬紫衣的徐博正悶著頭，在自家的大宅里疾走。
徑直穿過一叢叢的花紅柳綠，額角見汗的徐博一路直到了望春池邊的一座小樓跟前，這才放慢了腳步。
徐宅“金絲紅云聚一堂”的名頭響徹西南，但其實府內(nèi)還有花園各處，起太湖巨石為山、邀能工巧匠做亭，遍植奇花異草、古木森森，俱都是游園賞玩一時之選。
而這其中，又以這占著整座望春池形勝的“仙人居”為最。
“王侯不堪虞，直上仙人居?！?p> 這仙人居坐北朝南，平地起三丈，一面臨著望春池水，一面可以遠眺那云山霧海的上都峰巒，直花了徐博五年光景、金銀無數(shù)方才修造完畢。
仙人居上仙人居。
顧名思義這小樓就是給仙人住的地方。漓陰城里有那些個心中不忿的，都說徐家是好日子過昏頭了，居然斗膽敢拿仙人名號自居，也不怕上都山上的真仙再來一次“一劍斬邪魔”，把這老兒連同徐家上下幾十口一道斬了個清凈。
風言風語、謠聽謠信，徐博一貫是一笑置之，渾不放在心上。
井底之蛙，又怎知天高地厚？
轉回到仙人居這邊，明明是此間地主，徐博的臉上卻是沒有一絲威福自專的驕矜隨性。只見他深吸了兩口氣，待得自己呼吸勻散后，這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jié)n，仔細地理了理身上的穿著。隨后便是推金山倒玉柱，一臉肅然地跪倒在溫潤如玉的金磚之上，向著前方石階叩首請安道，“小人徐博，求見仙長”。
“上來吧?！?p> 沒有等候多時，樓上便傳來一聲帶著空靈的男音，徐博隨之應“是”起身。
若依得尋常富貴家，已有了“金絲”、“紅云”在前，似仙人居這等的美景高樓定然是要字畫、珍玩無數(shù)，藏寶逾矩方顯主家豪奢的。
可偏偏這仙人居除去頂層一方小榻之外，樓上樓下竟再無一物裝飾家居。
一層大堂高一丈五尺，四根兩人合抱的金絲楠木為柱，東西兩側各有一副轉梯通向二樓，東側的扶手上請得能工巧匠刻有“直入仙居”四字，西側則刻了“暫別逍遙”，兩側轉梯各有七七四十九階，取的便是上都宮北斗七峰“七天七地滿銀河”之意。
徐博沿著東邊的木梯“蹬蹬蹬”上至二樓，便覺著一股暖風攜著滿池水汽撲面而來。春末夏初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柳葉桃花隨風逝，一池春水滿城香?！边@“仙人居上望春池”乃是詹州城里不外傳的美景。
面朝望春池的一排木門里，出自松江府名師之手的青紗帷帳隨風鼓動，雕欄內(nèi)一位身著白衣，發(fā)髻上別著一根晶瑩剔透翡翠簪的男子正背對著徐博憑欄喂魚。
“吩咐你的事都辦妥了？”
男子背對著徐博聲音不溫不火，但話中意思顯然是對徐家主宰頤氣指使慣了的。
沒想到詹州城里驕縱慣了的徐博不但不以為惱，反倒是繼續(xù)彎腰躬身道，
“回仙長，犬子與王家、張家的兩位公子都已經(jīng)在花園外侯著了，馬車與一應吃食、被褥也已準備妥當，只等仙長發(fā)話便可動身?！?p> 這徐博雖則家財萬貫，但卻好似應了那“月有陰晴圓缺”的道理，一連娶了六房姨太，竟然連給他生了八個女兒，一直到四十有四天見可憐方才有了這么個兒子。
老來得子，徐博對小兒子疼愛有加那是在詹州城里出了名的，當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常言說得好，“棍棒之下出孝子，驕縱臨老涕淚多”，那徐望峰年僅八歲竟已是鄉(xiāng)里知名——驕橫跋扈，詹州第一。
“不急，先備下吧，等人到齊了再說?！?p> 白衣仙人輕描淡寫地說完，便用修長如玉的尾指從那瓦罐里挑了兩三條魚蟲，在欄桿外往下一撇，侯了許久的近千尾紅云錦鯉便如一聲啰響“嗡”地一聲“啪嗒啪嗒”地在水里瘋搶了起來。
這仙人只是隨口一說，他身后的徐博卻陡然聽得自己腦中一陣震天鼓鳴，一臉驚懼的徐大掌柜望著眼前靈逸出塵的背影，似乎那背影之后的夕陽斜照在剎那間便被不知從何處來的黑云惡煞吞食得干干凈凈。
市井傳言說徐博當年不但得天幸被賞了“上都宮”采買的活計，更得那一劍削去小半個詹州城的仙長看中，傳了幾手“上都宮”修身駐容的仙術，這徐博前年便過了知天命的年紀，雖然頭發(fā)白了大半，可這臉上卻好似枯木逢春般越長越是年輕，如今連眼角的皺紋都快不見了，真真的是返老還童了。
返老還童不敢說，只看這徐博偌大年紀先是一口氣在百畝見方的園子里兜了個大圈繼而又是臉不紅氣不喘地直上四十九階高臺，可想而知那修身妙術多半是真的了。
可現(xiàn)在再看徐博，原本紅潤光滑的皮膚竟然頃刻間便有了蒼白如雪的架勢，只見他雙膝一軟立時跪倒在地板上，那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順著發(fā)際領口往下淌著。
“這魚啊終究是魚，即便是取了個‘鴻運’的雅名，也難改那貪嘴的臭毛病?！t云蓋日滿池春’？呵呵，兩三條小蟲便讓這滿池春水化作了一潭淤泥，當真是無趣的很。”
白衣仙人拍了拍手取笑道，他腳下無數(shù)肥大的錦鯉正大張嘴朝著同伴的身上、水面的空處使勁吞咬著，此起彼伏、上下翻騰，好好的一泓清水竟然須臾間淤泥泛起，臭氣熏天。
“上仙饒命，上仙饒命，徐博一時貪欲作祟，惹怒了仙長，還望仙長開恩，望仙長開恩啊?！?p> 老謀深算的徐博哪里還聽不出那人的反諷，這時候不單臉上好似涂滿了漿水，背上更是汗如雨下，價值百金的“青絲薄紗醬紫衣”頃刻間便如水里撈出來的一般緊緊地貼在身上，緊接著被樓上的冷風一吹，濕透的身子就如同是在冰天雪地之中瑟瑟發(fā)抖。
不作多想，雙手撐地的徐博立刻“咚咚咚”地磕起了響頭。
“仙長饒命，仙長饒命……”
到底是攢下萬貫家財?shù)暮萑耍觳┻@頭一磕就是一炷香的光景，那如山石般堅硬的地板上生生被他磕出半寸深的淺坑，繞是修過法術的身子骨，那額頭上也已經(jīng)是鮮血淋漓，隱約間還能見到點點的森森白骨。
他狠，那上都宮的仙長更狠，不論徐博如何的求饒哭訴，仙長始終負手背對，后來窮極無聊竟又喂了兩次魚食，生生地磨掉了兩柱香的功夫，直磕得徐博額頭與地板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條粘膩的血線。
“行了，起來吧?！?p> 眼瞅著徐博進的氣少，出的氣多了，仙長這才松了口風，負手轉身。
約莫二十五六的年紀，面容端正，一雙慧眼炯炯有神?？粗讶豢煲獣炈肋^去的徐博，仙長英挺的鼻子輕輕一皺。
“你當年不過一個破落戶，若不是師尊憫你可憐出手相助，不說今日‘千金萬戶分兩廂’的富貴，便是性命都不知保不保得住?！?p> “你倒好，非但不思報恩，今日里居然連師尊的令都敢違了？須知若是耽擱了師尊的大事，便是你徐家滿門的腦袋都不夠賠的！”
“徐博該死！徐博該死！求仙長饒命，徐博定當戴罪立功，盡心盡力為仙長辦事?！?p> 這當過跑堂、打過下手的人都明白，凡是被掌柜罵得狠的那就說明你還有用處，人家還用得上你，要不然仙長哪里會有那么多的話和功夫來敲打自己，只需一劍，自己徐家滿門便是身首異處。
故而滿臉血污，已經(jīng)分不清鼻涕還是眼淚的徐博又趕緊地“咚咚咚”磕起了頭。
“行了行了，以后盡心辦差便是，一大把年紀了也不嫌丟人，下去吧。”
仙長又抽了抽鼻子，似乎是嫌惡徐博身上的血腥氣，不耐煩地揮了揮衣袖，急急地趕徐博下樓。
“小人遵命，小人遵命?！?p> 撿回一條命的徐博哪里還有滯留的道理，他匆匆抹了把臉上的血跡，一路哈著腰倒退回樓梯口，就在他要邁腿轉身的當口，那白衣仙人似是恰巧想起來般順嘴說了一句道，“以后‘都寶齋’在漓陰城里的古玩生意便交給王年吧，省得你老眼昏花再出什么岔子。”
徐博心里一個咯噔，剛抬起來的右腿瞬間便是一軟，但他臉上卻還是強自露出了個“理應如此”的笑容，“仙長所言甚是，王執(zhí)事少年英杰，正是為仙長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待他一回來我便與他進行交割?！?p> “行了，去吧，少在這里礙眼，看得我心煩?！?p> “是是是，小人馬上便走，馬上便走?！?p> 仿佛渾身骨頭都被抽去的徐博一路軟綿無力地扒著欄桿下了西側的轉梯，全然不見來時的意氣風發(fā)。
再說樓上仙人側耳聽著徐博下樓時的蹣跚腳步，卻是搖頭低吟道，“凡夫畢竟俗子，何苦來哉？”
轉頭看到地上那灘醒目的血漬，仙人臉上更是浮現(xiàn)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仙家妙法，得之何幸？”。
說話間仙人雙目一凝，右手虛抬，口中輕喚了一聲，
“起~”
只聽得“嘭”地一聲巨響，樓下煙波浩渺的望春池里猛然卷起一道碗口粗的水浪如天龍般破鏡而出，隱隱間居然有風雷之聲。
“來~~”
仙人右手二指并攏做劍訣，向前一指，那條盤旋而起的水龍便如天外飛劍沖入樓內(nèi)，轉瞬間將徐博留下的血跡沖刷了個干干凈凈！
剛下得樓來的徐博正滿腹心事，忽然聽得巨響猛然回頭，便見一條十數(shù)丈長的水龍從仙人居二層呼嘯飛出，“轟”地一下扎入池水中，濺起錦鯉春水無數(shù)。
夕陽斜照，原本望春池正值春光爛漫，一派青蔥景象，可偏偏仙人居這一隅竟然水汽漫天、大雨傾盆，仿若龍王出海，風云色變！
雕欄處，上都宮真仙劍訣向天翩翩欲仙，渾不似世間人物！
好一招“紅塵幻畫滾春池，仙人指路朝天闕！”
“卻不知有多少才俊盡付天顏？”
渾然沒有覺著自己抬手之間有多少驚天動地之感的上仙，摸著自己腰間一枚小小的青色布袋喃喃低語。